燃灯时分,张莛带着一大家子江家人赶了回来,江廉首当其冲跑进来,拉住白飞飞冲他身后一个中年人嚷道:“爹,你瞧,是不是很像小姑姑?”
那老头瞧见白飞飞立时愣在原地,“像,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样貌。”他疾走几步,“菲菲,我是舅舅,你还记得舅舅吗?舅舅……”
一个满脸笑纹的中年妇女急急推开他,“菲菲那时候不过一岁多,哪里记的什么事,”说着一把将白飞飞搂进怀里,“菲菲啊,你这么多年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白飞飞实在受不住如此热情的招呼,往后退了退,柔声道:“这位夫人,我确实叫白飞飞,但我……但我……”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
门口,张莛扶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妇人进来,那妇人脸色苍白如玉,眼尾微微下垂,一双眸子含着无限愁绪,瞧见她后,那眸中瞬间聚起水雾。
白飞飞心中一空,呆如木鸡,虽然那妇人戴了面巾瞧不见脸,可她那双眼睛,白飞飞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双眼,她们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真的是她的父母,白飞飞这一刻无比确信,不仅是容貌上的相似,更多的是心灵上的牵引,她瞧着张莛夫妻两,心中便涌上无尽委屈,那是她的父母,是她的生身父母啊。
张莛扶着妻子上前,“菲菲!”娇弱的妇人扑上来死死抱住白飞飞,勒的白飞飞生疼,她无措的转头去寻沈浪,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场景,着实不知该怎么办?眼神一扫又恢复了落寞,她的沈大哥没了,白飞飞憋了一下午的泪再次涌出。
“菲菲?菲菲,你怎么了,菲菲?”张莛眼见着妻女哭做一团,在一旁急的跳脚,王怜花知道白飞飞又想起了沈浪,上前扶过飞飞,冲张莛夫妇笑了笑,“张院使,江夫人,飞飞姐新丧,还请二位见谅!”
“菲菲,沈公子他……”张莛看着白飞飞眼眸一黯,咽下到嘴的话,干巴巴劝道:“菲菲,沈公子他走的很安详,你无需难过!”
江廉抓抓脑袋看着白飞飞,“菲菲表姐,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阿桃不会见到公主,也不会被……”说着哭了起来,若不是因为他,阿桃怎么会招惹上公主。
“二少爷!”白飞飞打断他,“夫君没有怪你,飞飞也不会怪你。”何况这些事怪不了任何人,沈大哥就是那样的性子,哪怕忘记了一切,仁义还是刻在他的骨子里,那日换了任何人,他都会出言相救。
“菲菲!我的孩子!”一只手抚上白飞飞脸颊,“你还记得娘亲吗?”江映芳小心翼翼地看着白飞飞,白飞飞注视着那双同她一般无二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害怕,有期待,有愧疚,有无数她还瞧不懂的情绪。眼神扫过她的眉宇,眉心有抚不平的纹路,眼尾也带着深深的皱纹,眼下露出浓厚的青乌,瞧着比当年的白静苍老许多,白飞飞心下一酸,张了张嘴,“女儿,女儿……”
江映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菲菲,娘亲的菲菲,是娘亲不好,是娘亲没有护好你,都是娘亲的错,是……”说着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夫……娘亲?娘亲?”白飞飞心中一急,急声呼唤道。
“菲菲,没事,没事啊,你娘亲是一时欢喜,身子受不住才晕过去的。”张莛赶紧接住江映芳,示意丫鬟把人扶回房间去,“菲菲,你别怕啊,别怕,你娘亲好多了,好多了,她见了你一时欢喜才晕过去的,你不要怕,不要怕!”安抚完女儿,张莛又赶紧去瞧自家夫人。
熊猫儿作为白飞飞半个哥哥,此时瞧瞧白飞飞,又瞧瞧江家众人,抓抓脑袋走上前,“各位,我也算飞飞半个兄长,今儿你们来认飞飞,我替飞飞高兴,不过,还请各位把其中内情详细说与飞飞同我。”飞飞这一失踪便是二十多年,缘何能这么多年不曾找来,叫飞飞生受了这许多磨难。
江侯爷擦了把脸叹道,“我来说吧,当年你爹是一名江湖郎中,你娘是我江家的三小姐,一次偶遇两下生情,你外祖父他不答应,一个侯府小姐,一个江湖郎中,何况你娘还定了亲,可你……你娘亲她……她性子倔强,打定主意要同你爹在一起,你外祖父给了两人一年时间,言道只要你爹能在京城立足,便同意这门婚事。
幸好你爹成器,一年不到,硬生生靠着一身医术,在京城挣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你外祖父瞧他还算有些能耐松了口,答应他二人成亲,婚后一年多,你外祖父接到宫中旨意,让他解了凤翔时疫,你爹……”江侯爷说起这些往事也觉脸上无光,若不是老侯爷当年一意孤行,何至于叫三妹妹夫妻二人经此磨难。
白飞飞静静听着,原来娘亲也是这么一个刚强的女子,为了所爱能义无反顾。
“时疫太过凶险,你外祖父愁得不行,想到你爹那医术漏了几句话,你爹知道后主动请缨,带着药铺里的伙计去了凤翔,立志要把凤翔时疫荡清,你爹也果然做到了。后来你娘接到信,带着你去接你父亲,岂料半途遇到歹人,你娘生死一线,你也失了踪影。那日你娘中了剧毒,毒入肺腑,又遭歹人毁容,九死一生啊,为了救你娘,你爹接了圣上懿旨,入了太医院做了天家御医,你娘……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找你,菲菲啊,你不能怪你爹娘,他们找了,我们也找了,我们没有一日放弃过,可你……”江侯爷老泪纵横,“你到底去哪里了?”
白飞飞无声痛哭,那歹人……那歹人想来便是白静了,真可笑,她竟然叫了白静那么多年母亲,白静害了她一家,她竟然为了那样的人痛苦了二十年,“白静!”白飞飞双拳紧握,鲜血淋漓,她竟然认贼作母。
“前些年你娘亲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我们才知道,那日你娘亲带着你刚踏上凤翔地界,一伙人突然被无数火焰袭击,若不是你爹接到信提前来接,你娘亲只怕也……”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江侯爷悲从中来,这些年眼看着自家妹子缠绵病榻,他做哥哥的也心中难安,借着修道天南海北的跑,就想着能把侄女找回来,好叫妹子一家团圆。
中年妇人扶起白飞飞,说起她的名字,“菲菲啊,你本名悦菲,芳菲的菲,是你爹起的,想着同你娘的芳凑成一对,小名唤做菲菲。”
闻言白飞飞泣不成声,悦菲,“怡悦经故园,芳菲值良节。风俗犹自存,念我久离别。”徐祯卿的五月五日。
“是啊,当年你爹娘为了你的名字吵了不知多少次,你摇摇晃晃翻开了桌上诗册,恰好便是这一首,你爹娘便择了个悦字,凑成了‘悦菲’这名字!”江侯爷瞧着白飞飞,往事历历在目,当年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娃如今也这么大了,幸而上天垂怜,终究叫她回来了,虽然没了夫婿,但有他们江家同张家护着,总能再择一门佳婿,过回好日子。
王怜花垂眸听着,若不是柴玉关负了白静,飞飞怎会与家人分离二十多年,她本该是个比七七还要富贵的官家大小姐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柴玉关,你害了飞飞,害了沈浪,害了所有人。
白飞飞这一日经历了太多,此时心下既烦又乱,只想回去同沈浪说说话,便是他不回话听着也好,“我有些累了,江……”见江侯爷脸色一沉,忆起他曾经的相救之恩,到底换了称谓,“舅舅,夫君新丧,飞飞心力不续,想回房安歇!”
提起沈浪,江侯爷脸色又黯淡下去,那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男子,可惜命途多舛,年纪轻轻便没了性命,今儿午后朱家解禁,他便知道那孩子来了,哎,自己已然如此,还一心牵挂着身边人,这般品貌的人,怎么就短命呢?
江夫人推推他,拉过飞飞安慰道:“那孩子是个命苦的,你舅舅先前回来便同我说过,原想着还能见见,不曾想竟就走了,菲菲啊,你得顾着自己身体,别叫他担心。”
白飞飞眨眨眼笑了笑,“舅妈,我没事,我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会。”
回到安置沈浪的厅上,白飞飞垂下了肩膀,她有家人了,多好啊,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可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沈大哥离开的今天,她疲惫的靠着墙壁,想要把自己撑起来,沈大哥的身后事还需要她,她不能倒下。
“白……大嫂,你还好吗?”哭红了眼睛的彩月上前搀起她,带着人坐到椅子中,目光扫过棺椁中的沈浪,又不禁留下泪来,“大嫂,你想哭就哭吧,憋坏了身体,先生会心疼的。”
他还会心疼吗?白飞飞看着漆黑的棺椁,“彩月,我没事,我就是累了,很累很累。”从杭州到京城一千多里路,他们日夜兼程,深怕晚一步彩月唐乐受罪,若不是昨日被沈浪点了睡穴睡了些时候,只怕现下已经倒下去了。
彩月看着她苍白疲惫的脸色跪了下去,含泪泣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一意孤行,是我任性妄为,如果不是我,先生他……”白飞飞伸手将人扯进怀里安抚着,“彩月,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她知道的,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沈浪,所以她不能怪他们,她也不该怪他们,他们做了她想做而不能去做的事,她该感激他们才是。
“大嫂!”彩月紧紧靠在白飞飞怀里,“你打我骂我吧,都是月儿的错。”如果她没有来京城,先生一定还好好在杭州,又怎么会被那个怀女人害死。白飞飞轻抚着她的肩膀,同当初的沈浪那般无声安抚着她。
一旁的唐乐也在哭,他的主心骨没了,那个沉稳又安心的人再也不会告诉他要怎么做一个好堡主,好夫君,好弟弟,好爹爹了。
白飞飞扫过哭成泪人的两兄妹心下哀叹,都还是孩子啊!
彩月哭完,唐乐上前把人提起来,“大嫂,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先生的遗体?”天冷遗体还能放,但总不能放在张家,他想着若白飞飞没时间,他们便先带走。
白飞飞撑着桌案站起来,仰望着漫天飞雪,良久出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回杭州去。”亲已经认了,爹娘也见了,她得带着沈大哥回家了,他们离家这么久,院子里的花草肯定枯了,还有铺子,铺子也需要人看着,她得回去,回去杭州,回他们的家!
“大嫂,你留在这里。”唐乐按住彩月,“大嫂好不容易找到父母,该留在京城陪陪他们,先生他……”目光扫过棺椁,“先生也希望大嫂能一家团圆!大嫂你……”
白飞飞收回目光,“我要送夫君回杭州去!”这最后一程,她一定要陪着他,谁也不能阻拦她,便是爹娘也不能。白飞飞说完,转身看着一直在发呆的白莲,淡淡道:“白城主在这里做什么?”
白莲失了蛊后容颜受损,先前又同彩月唐乐吵过,正被两人哭的心绪烦乱,抬头看了白飞飞一眼,冷冷道:“这里也是我家,我想在哪便在哪,白夫人未免管的太宽了些。”
“呵,你家?”朱七七刚进来便听到这句话,立时跳出来怒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老太婆,你害了沈大哥竟还有脸呆在这里,这里是白飞飞家,你赶紧滚,别脏了这块地。”
白莲扫过朱七七,神色不变,淡淡道:“是吗?”手指微动,一只蛊虫朝朱七七飞去。
唐乐抬手拦下那只蛊虫,“娘,小凤儿很担心你,你同唐林他们回去吧。”他真的不想见到白莲,一见到她心就堵得慌,若不是她,他们不会被抓,先生也不会离开他们,至少不会离开的这么突然!他真的好恨,可她是小凤儿的母亲,他不能恨。
“老妖婆,你竟然敢给我用蛊?”朱七七吓了一跳,跳脚骂道:“若不是你,彩月和唐乐怎么会被抓到,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才该死。”
白莲幽幽叹了口气,“你这柴玉关的孽种都没死,我做什么要去死?”
此话一出,朱七七顿时偃旗息鼓,是啊,她有什么资格让白莲去死,沈大哥有今日,可都是她爹她哥的功劳,想着气不过跑了出去,她亲爹死了,她亲哥没死,还不兴她骂几句出出气?
白飞飞看着混乱的大厅,冲彩月摆摆手,“彩月,你身体刚好,去休息会,明日一早要回杭州,身体不好怎么回?”
彩月摇头,“我陪着大嫂!”说着又把自己藏在椅子里,呆呆瞧着厅外大雪,
白飞飞只能随她去。
白莲瞧着厅上众人哀哀之色,目光转回那棺椁上,嘴角聚起一抹冷笑,笑着笑着突然泪痕满面,俊朗沉稳的沈天君死了,侠义善良的沈岳也死了,她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是谁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