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的公主出行,排面必须摆足,杭州到苏州短短数百里,一行人硬是走了两天,一路走十步停五步,沿途看山看水,看花看海,阿桃被庆宁缠得头疼,本想躲在马车里睡觉,偏生躲不开,被小公主拉着看了一路,精神越发差了,脸色苍白如冰霜,瞧的人害怕。
第二日傍晚,公主仪仗回到江府,江清提前得了消息,安排好接驾事宜后,在屋子里挠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法子解决此事,只能期待阿桃出息些,叫公主知难而退。
备好接风宴,陪着公主和锦衣卫的王大仁喝过一轮,江清拉了不成器的弟弟江廉询问杭州一行,江廉一五一十告知江清,江清听着陷入沉思,“你说那姑娘是苗疆女子?”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那些死去的女子,一开始那凶手便是打着为苗疆女子报仇的名头杀了诸多男子,“她身边跟着个男子,那男子武功如何?”
江廉细细回想,“不知道,他又没动手,何况动了手我也看不懂啊,诶,大哥,你真觉得阿桃武功高吗?他被公主摸了下腰就气的吐血,我瞧着那两人的表情,他似乎病的很严重,”手指摸了摸下巴,不住摇头,“啧,这半死不活的,真是绝世高手?”
江清白了眼弟弟,“人不可貌相,怎么,你瞧他病怏怏,就忘了当初是怎么哭着跪地求饶的?”
江廉脸上一红,怒道:“大哥,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提这事吗?”说起这事他就想喊冤。
江清响起那日场景,闷笑了一声,“好了,谁叫你管不住自己那双手。”
“大哥,我不就摸摸他吗?”江廉大吼一声,“都是男人,摸一下怎么了,怎么了?小时候我们都一起洗澡的,还相互擦背,就他金贵,摸一下都不行?”他不就瞧着他一个大男人皮肤比他七妹妹都好,忍不住摸了下嘛。
“你那是摸吗?”江清白他一眼,“要不是阿桃及时醒来,你眼珠子都要凑到人家胸口了,”要不是他这弟弟自小眠花宿柳,瞧着那一幕,他几乎要怀疑他瞧上阿桃了。
“少爷!”门口,阿桃目光飘过江廉看着江清,“大少爷,王大人有事寻你。”说着又看了眼一见到他就心虚躲避的江廉,“二少爷,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江廉心里一虚,跳脚道:“我什么时候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哦,是吗?”阿桃点头,又看向江清,“那个王大人,大少爷劝劝他,非礼勿看,此乃佛家箴言。”江清眸光闪闪,看来阿桃很关心那行人啊,“对了,二少爷和公主的吉日定好了?大少爷,你说过的,等二少爷婚事定好,我就能离开。”
江廉沮丧地瞪着他,“现在是你和公主的婚期了。”
阿桃垂眸,冷冷道:“我说过的,我不会娶她。”
“那你要娶谁?”江廉叹气,“现在还由得了你?你也别想着去找那个白飞飞了,小心公主一个不顺心,把人处死,到时候啊,后悔也没地说理去。”江廉出生在官宦人间,以权压人这事从小看到大,好心劝道:“你要真为她好,就别再想她,也别再提起她,好好呆在府里,等着皇上圣旨,看公主对你那殷勤样,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我谁也不娶。”阿桃无惊无喜,不悲不怒,“她要杀便杀,活着也好,死了也罢,生死于我而言,本就没什么区别。”他活够了,也活累了。
“那你也不管他们了?白飞飞、彩月,你死就死了,万一公主拿他们泄愤?你于心何忍。”又是这副死样子,活着不好吗?江廉苦口婆心劝道。
阿桃默然,“人死万事空,我既死了,还管得了活人。再则人各有命,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定不了,如何管旁人生死。”他转身淡淡道:“你们该想想怎么把公主应付过去,我死就死了,你们大约是不想死的。”
“阿桃,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初就不该救你了。”江廉气得咬牙切齿。
“是啊,不该救的。”阿桃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
“阿桃,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江清上前几步叫住阿桃,去杭州前的阿桃虽然也冷淡,但至少不会如此悲观。
阿桃转身,“想起什么?”他抬眸看向江清,“你希望我想起什么?”他依旧淡淡的,“寒山寺的桃花、西湖的荷花,我心愿已了,无牵无挂罢了。”
“阿桃,你别这样,你这么年轻,瞧着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能这么悲观,不行,赶明儿我带你出去耍耍,叫你看看什么叫红尘潇潇,不负人生,哎哦!大哥,你干什么又打我,我这不是劝他想开些,人活一世,笑也是活,哭也是活,临死前,能回忆的不就是这些哭哭笑笑,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是吗?阿桃遥望头顶明月,脸上浮出一丝轻笑,我也曾醒来明月,醉后清风,笑百年俱是梦,叹天地阔,且徜徉啊!
三人回到正厅,王大人放下酒盏,大笑着招呼江清,“江老弟,这客人在此,怎么你这主人家反倒提前离席,这可不对,该罚,该罚。”
江清眸光一冷,“有些急事须得赶紧处理,失礼之处,王大人请勿见怪。”说着端起桌上热酒,“微臣敬公主一杯,公主上次来去匆忙,微臣未尽地主之谊,今儿一并赔礼,还请公主宽宥我兄弟二人。”
庆宁一双眼睛正盯着阿桃瞧,闻言挥挥手,“江大人严重了,你做得很好。”说着见阿桃什么也不吃,张嘴又道:“阿桃,你怎么什么都不吃,是不是不合口味?”
阿桃目光扫过桌上七八道菜肴,拿起筷子夹了一箸炖得软糯的鸡肉,撕了一缕送进嘴里,放下筷子继续发呆。
“你……”这是明摆着和她作对啊,庆宁气的摔了筷子,见他无惧无恐又软了心肠,他身体不好,胃口不佳,心情肯定也不好,转头吩咐下人,“去给阿桃炖碗易克化的粥来。”管家瞧一眼江清,见他点头,退出去安排。
王大人瞧得眼睛直抽,果然是尊大佛,瞧瞧,瞧瞧,幸好他没生事,这仕途经济,果然不是好走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下了,也不知道这大佛背后是谁,他们锦衣卫竟半点消息也没得到。
盏茶后,丫鬟送了清粥上来,配着几样清淡小菜,“先生,请用膳。”
“费心了,多谢!”阿桃谢过身旁丫鬟,拿起勺子慢慢喝着,不时用点小菜。
庆宁瞧他吃的认真,突觉桌上吃食又油又腻,放下筷子,“我也想喝粥。”管家又退出去叫人上粥,这次底下人学乖了,给在座每人备了一份。
连行了两日路,众人都有些乏味,没什么胃口,这碗清粥上的及时,连王大人这自来大鱼大肉惯的都喝了满满一碗,直呼好吃。
阿桃用完一碗粥,又坐在席上发呆,丫鬟是一直伺候他的,知道他的习惯,默默守在身后,不时侧身倒杯温水。
宴是好宴,菜也是好菜,可惜座上五人各有各的事情,王大人同江清你来我往,机锋打的飞起,江廉就着桌上佳肴,一杯又一杯灌酒,尊贵的公主明目张胆盯着发呆的阿桃,各有各的事情干,这场接风宴顺利走到最后……才怪。
“大少爷,府外来了位夫人,自称是阿桃妻子,想要见他。”小厮进屋禀报。
江清抬眸,瞟过公主,看向阿桃,“阿桃,你认识她吗?”
阿桃茫然抬头,“什么?”
王大人?看了眼上首公主,呵呵一笑,“桃公子情缘深广,连未婚妻都有了?”
阿桃想到白飞飞起身离席。
“哎,出去做什么,来人,该把佳人请进来啊,叫大伙都认认脸,免得日后刀剑相向。”王大人觑着江清脸色招呼道,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小玉,去,把她给我请进来,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敢谎称阿桃妻子。”庆宁目光森然。小宫女忙起身,跟着小厮去请人。
满室寂静,江廉看看阿桃又瞧瞧他哥,示意他哥赶紧拿主意,江清侧目,他也想瞧瞧阿桃妻子长什么样。
阿桃默立良久,复又坐了回去。
盏茶功夫,小玉带着一身青衫,妇人打扮的白飞飞走了进来,江清看到白飞飞神色变了变,细细端详着。
白飞飞看到沈浪,眼眶一红,张嘴欲言。
“就是你谎言自己是阿桃妻子?”庆宁横眉怒道。
白飞飞正眼看向上首女子,心思一转,福了福身,“民妇见过贵人,民妇确是夫君妻子。”
“阿桃,她说自己是你妻子,你认识她吗?”庆宁侧目,看向阿桃。
阿桃扫过白飞飞,眼里不起一丝波澜,“不知道,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记得了。”
“沈大哥?”白飞飞被他那漠然的目光刺痛,“你不要飞飞了?”
“姑娘,我叫阿桃。”阿桃依旧淡淡,“前尘往事我忘了,你若认定我是你未婚夫,今日,便请在座众人做个见证,我与姑娘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如此可行?”
白飞飞心下大痛,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黑水塘再遇,那时的他原谅了她,如今的他还会接纳她吗?一颗心惶惶然,满面凄然,“不,你若不认自己是沈大哥,又凭什么替他解了这桩婚事?”
阿桃垂眸,再不发一言。
白飞飞被他眼里的淡漠刺痛,飘然落到阿桃身前,拉住他手腕怒道:“你看着我,沈浪,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你告诉我,我不要再这样了,所有人都怨我恨我,我做错什么了,我想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这也有错吗?”
“沈浪?你是沈浪?”王大人拍案而起,惊呼道:“你竟然没死,是你杀了柴玉关,毁了快活城?”身子一动落到沈浪身前,细细端详着他,“确实,如斯公子,确实当得起一声沈大侠。”说着微微拱手,“去年朱家那一战,王某无缘得见,悔恨至今,今日得见沈大侠,王某三生有幸,不知沈大侠何时有空,王某想向沈大侠讨教几招。”
“哈?”江廉手中酒撒了一地,连江清都忍不住抖了抖眉毛,他同王大仁相识十多载,同朝为官七载,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侧目看向阿桃:沈浪很厉害吗?竟叫锦衣卫镇抚大人当着他的面低头弯腰,一副狗腿样。
阿桃没想到会生出这一茬,愣了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浪?”庆宁目光灼灼,离席盯着阿桃看了又看,又转身看向白飞飞,“他是沈浪,那你就是他的心上人,那个幽灵宫的宫主白飞飞了?”她绕着白飞飞转了几圈,“看不出来啊,传说你杀人如麻,怎么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她忍不住捏了捏白飞飞手臂,纤细而单薄,瞧着还没有她康健,不解道:“你真会杀人?”
白飞飞敛眉,恭敬道:“禀公主,民妇确是幽灵宫白飞飞,民妇生来只为报仇,并不曾滥杀无辜。”
庆宁点点头,“果然传闻不可尽信,”她又转头看向阿桃,“传说快活城一战,一代大侠沈浪为救你而死,也是谣传了?”阿桃虽然脸色不大好,但活生生站在这里,这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不,”白飞飞微微偏过头,咽回眼泪,“沈大哥为了救飞飞确实死了,是二弟同三妹救了他,用三年时间救回了他,我……我什么也没做。”
“好吧。”庆宁微点下颌,心下不大满意,“那朱七七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吗?”到底是小姑娘,更关心容颜。
白飞飞摇头,“她确实是个很美艳的姑娘,不过比不上公主您娇美俏丽,尊贵端庄,她啊,长到二十多岁,还像个孩子,一团稚气,唯一叫人看得上的,也就心大这么一点,万事不入心,整日嘻嘻哈哈。”
庆宁满意了,暗道白飞飞果然有眼光,“很好,那你瞧,我是不是同阿……沈大侠更配?”她坐到阿桃身边,虚虚靠着他,“自古英雄配美人,我还是个尊贵的美人,以后也是段佳话,你说对不对?”
白飞飞身子晃了晃,“公主金尊玉贵,何必自折身份,同民妇抢夫婿,沈大哥他时日无多,还请公主高抬贵手,放飞飞与他相守最后时日。”
“可他不愿意啊。”庆宁拉着阿桃手臂晃了晃,“刚才阿桃已经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解除了同你的婚约,他现在同你没关系了,我喜欢他,想要同他在一起,有何不可?”抬头冲阿桃一笑,“阿桃,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阿桃并未接话,拉开她手掌,“公主,我不喜欢你,”抬眸看向白飞飞,“白姑娘,你同沈公子的情爱确实感人,可我不是他,姑娘也知我命不长久,莫在我身上空耽时光。”
“什么叫空耽时光?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飞飞最欢喜的时光,”白飞飞上前一步拉住沈浪,“沈大哥,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场笑话,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真实和快乐,飞飞怎么能放过这唯一的快乐?”
阿桃垂着的手指曲了下,“飞飞宁愿当初死在快活城的是我,也好过没有你行尸走肉的活着,”她拉住沈浪冰凉的手指,“死的人本来就该是我,飞飞无父父母无亲人,只有沈大哥你对我好,飞飞死了,沈大哥会一辈子念着我,记着我,多好啊,你如此仁义,一定不会叫飞飞死后无所托,一定会给飞飞一个家。”
白飞飞拉开阿桃蜷起的手指,贴了上去,“飞飞想着,你一定会带飞飞回我们的崖底小屋,所以飞飞也带你回去了,仁义山庄也没抢过我呢!”
一滴滴晶莹剔透的眼珠落进阿桃手心,“沈大哥,飞飞知道自己骗了你一次又一次,叫你害怕了,飞飞知道自己错了,飞飞也不想的,我只是太想拥有你,我想紧紧攥着你,可你像水一样流走了,我越来越害怕,我拿你没办法了,我只能用自己的命来威胁你,威胁你回头,飞飞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有了。”
这番话叫厅上众人眼眶发红,江清轻叹一声,“白姑娘,爱人先爱己,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爱惜,又如何能叫别人爱惜你,你口口声声只有一个沈浪在乎你,那你是如何长大的?你养母难道不曾给过你一丝温情,你手下难道对你没有一丝钦慕,你又是否想过你的亲人也会惦念着你?须知一个人若将自己置于悬崖,便只能瞧见悬崖下的深渊。”
“对对对,我哥说的对,白姑娘,你瞧瞧你,总是哭,阿桃身体本来就不好,连带着心情也差,你这时不时对着他哭一场,他再好的身体、再好的耐心也被你哭没了。”江廉很喜欢这个柔柔弱弱的姑娘,长的好看,瞧着也面善,同阿桃很般配,而且她还是阿桃的未婚妻,阿桃若是认了她,公主那里不就……忙出声劝道。
阿桃抽回手起身离去,“白姑娘,大少爷说得很对,人贵自爱,然后爱人。”
“沈大哥?”白飞飞追寻着他离去的背影,“你真的不要飞飞了吗?”
阿桃径直离开,再不回头。
白飞飞看着决然离开的他,摸上腰间短匕,猛然刺出!
“白姑娘?”江廉无措的惊呼声在屋内响起。
“啊——”庆宁一身冷汗靠在小玉身前,惊惧看着眼前场景。
王大仁撤回手中长刀瞪着白飞飞,不禁自问,一个男人若被这样的女子爱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沉稳如江清也吓了一跳,冷静后瞧着白飞飞手腕震开的裂痕,惊道:“愣着做什么,去拿药箱!”廊下屋内默立的小厮丫鬟飞快动了起来,取药箱的取药箱,端热水的端热水,逃离这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子。
江廉瞧着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身后小厮冷静地接住他,拿帕子沾了冷水叫他醒来。
“白姑娘,下次寻死,还请避开些,我不想背负你的情债杀孽转世,下辈子我想做个二少爷那样的人。”厅外,阿桃冰冷的声音传来。
“啊?”幽幽醒转的江廉听到叫自己,撑着小厮坐起来,“阿桃,你叫我?”
“嗯,我累了!”阿桃立在原地等着他。
“啊?累了?去睡啊。”江廉莫名其妙,“难道还要本少爷服侍你入睡?”见阿桃依旧定定站着不动,江廉推开小厮疾跑几步,躬身扶好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来,少爷,小的伺候你回房安歇,少爷,前面有道坎,小心些,诶,抬脚,对了,嗯……”
江清瞧着活宝似的弟弟摇头一笑,这样活着也确实不错,他这弟弟啊命确实好,不像他天生的劳碌命,“公主,夜深了,想来公主也到了困乏时候,府上已备好香汤,请玉女使陪公主回房安歇。”
庆宁被白飞飞那视死如归的一刀吓得心腔狂跳,此时闻着屋内隐隐血腥气更是作呕,忙起身想逃开,小玉小心扶着她,随着丫鬟去安歇。
转眼屋内只剩下王大仁、白飞飞同江清,江清瞧着眼前女子,一时有些难办,“白姑娘,你……”
白飞飞瞧着地上震碎的匕首踉跄着转身,天地茫茫何地是归处?她的沈大哥彻底不要她了,她该去哪里?幽灵宫吗?那里不是她的家,崖下小屋,那是沈大哥的家,她的家在哪里?天大地大,她竟无一处栖身之所。
“哎!”江清接住倒下的白飞飞,急呵道:“门口都是死人?”两个小丫鬟奔上前接过,抱着人下去安歇。
“送到听风苑去。”怕阿桃瞧见,寻他晦气,多嘴嘱咐了句。
“是,大少爷!”
“记得上药!”江清又多嘴嘱咐了一句。
“是,大少爷!”一个丫鬟背起白飞飞往听风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