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争论戛然而止,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望着周成山,盼望着他能继续说些什么。
“我们之前对晏泽的目的预设是:他要完成黑暗向导实验,成功进行‘通道’的交接与替换,并借此赢得与北方的战争。”
周成山从一旁的年轻研究员手中接过鼠标,点开了一张照片,是晏泽本人浸泡在培养皿中的头颅,那颗悬浮的头颅泛着死物的灰白:“可是他这样孤注一掷的形态,并不像是有把南方军的未来与战争局势考虑进去。”
会议室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人可以解释他们在顾小绒记忆终末看到的诡异场景,也无法解释那四扇凌空出现的门,和他们最后的对话。
“晏泽同艾丽西娅一样,是已经进入衰变的半失败试验品,他其实根本无法被当做‘核心’使用,可是他最后却仍旧选择了注射药物、进行‘逸散’,进入到顾小绒成为的新‘通道’中。”
周成山关闭了那张视觉冲击太过的照片,重新回到顾小绒展示的精神图景里:“我的推论是,晏泽确实没有欺骗顾小绒,谜底就在谜面上——他确实需要新的‘通道’,但不是为了赢得战争,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直到完成‘通道’的重启,将晏殊从‘门’中释放,并与她一起‘复生’。”
在那处秘密实验室的地底,他们最后排查发现了上百个空置的培养皿,分布十分随机,有的甚至已经破裂损毁,里面也空无一物,无法判断是一开始就空置,还是里面存放的躯体不翼而飞,毕竟实验室的监控与感应器在被突破时已经毁掉了。
北方从现场密布的躯体中找到了数十个克隆体,包括晏泽、晏殊、艾丽西娅、温莉、顾小绒、以及其他数十位参与研究并注射药剂的向导,这些克隆体的质量很高,几乎与本体无异。
为掩人耳目,北方已下令将这些躯体摧毁,可是据他们本次研究的理论推断,“通道”是有能力定位到任何留有精神切口的躯体上的,这意味着“她”可以将“核心”定位并输送到任何哨兵身上,也可以输送到别的躯体上。
莱安是最先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人,只是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选择了缄口不言,并且在桌下拍了拍后知后觉的布雷塔妮。随后,明白过来的沈骁也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只是理论上的推断,是吧?”伊凡德打了个圆场:“毕竟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
“哦,是的,当然。”周成山连连点头:“虽然晏泽的构想十分惊人,这也是必然的历史进程,毕竟在这样极限的情况下,总会有人去做这样危险的尝试。”
他们似乎陷入了这场前沿实验太久,以至于思维受到了干扰,直到最后才在危险的边缘刹住了车。
二十余天的会议与研究后,整个塞拉菲尔计划的复盘被盖棺定论,顾小绒最后的精神图景被定义为死前过度注射致幻剂的幻象,而晏泽的“死而复生”则更是无望的挣扎,他本人已处于衰变的末期、命不久矣,最后在北方军的绝对优势中精神崩溃,在幻境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会议结果重申了黑暗向导实验的危险与失败,部分关键信息被永远从历史上抹去,以避免后人效法。至此,这场战争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地迎来了终结。
顾小绒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被选入计划的时刻,女孩抬头询问:“为什么选择的是我?”
“因为你是我们所有人里最坚强、最值得信任的,因为你可以承受这一切。”这是她得到的回答。
组织的判断没有错,顾小绒真的坚持了下来,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公会决定维持最初的裁决,确认将顾小绒追授为烈士,军部将举办一场高规格的葬礼,以示哀悼与尊重。
葬礼仪式很快被排上了日程,只是斯特兰少将已经病退,韩奕上将也出于某些原因没有到场,整场葬礼只有曼琳和布雷塔妮撑着,显得有些冷清。
虽然没有太多军部高官到场,但同一届还在的所有哨兵与向导几乎全员聚齐,他们之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办理了退役手续,为了参加战友最后的葬礼才在中央公会留到现在。
所幸葬礼那日的天气还是不错,湛蓝的晴空仿佛透光的蓝色宝石,和煦的阳光温软地透过云层、遍洒而下,新修的陵园被漫山遍野的花包围。山花开得热烈,即使是在漫天鸢尾的海洋里,也仍旧倔强地冒着头,程浩摘下了一朵黄色的小花,那上面刚刚飞过一只采蜜的蝴蝶。
“要我说,这样就很好。”娃娃脸向导将花扔向了身后兴奋的精神体,兔狲立即扑了上去将小花叼住:“不用大费周章重新修花园了,单种鸢尾也挺无聊的。”
因为山路陡峭,正羽还是不得不用了拐杖,哈士奇也同主人一样断了后腿,后肢被装在滚轮上,上坡的时候绑在滚轮上的带子一直被叼在兔狲嘴里,几乎是被半拉着往坡上走。
许久不曾露面的周烨也终于现身,他看上去身形单薄,即使在30多度的气温里也披着针织衫外套。陵园的小径又窄又陡,楚飞不得不将他的轮椅放置在下面,背着他走上去。
因为新修的陵墓是按照任务为单元划分的,看完了言韶、华峥和莉莉,还要走很久的路途去东区看成煜和景铭,最后才往西南方向去看顾小绒。
“不是,这是谁的主意,葬这么远干啥?”见正羽走得艰难,程浩蹙着眉抱怨。
抱怨声清晰地落到身后的某哨兵总负责人耳里,曼琳吐了吐舌头,她其实也走出了一身汗。楚飞倒是情绪稳定、任劳任怨地背着周烨,现在的周烨比起以前已经消瘦了太多,轮廓都小了一大截,整个人纸片似的伏在哨兵的背上,仿佛没有什么重量。
“我也没有办法嘛,因为上层说要专门给赛拉菲尔计划里牺牲的间谍修一个陵墓花园,我又怕别的烈士亲属闹起来,所以就按任务划分,给所有人都修了花园。”女哨兵为难地理了下头发。
“主打一碗水端平是吧。”诺兰拍了拍她的肩,以示理解。
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来到了顾小绒的墓前,这座陵墓花园的形状是圆形,向导的墓碑也是简洁的白色石碑,没有过多繁复的装饰。虽然经过了精心的打理与修整,但墓碑旁的地板缝隙仍旧冒出了一些青草,甚至还有一两朵白色的小花从那里长出来,就刚好凑在画像的边角处。
“你真的要请辞吗?”曼琳俯下身,将几片叶子从墓碑上扫去,得到了楚飞肯定的答复后叹了口气:“你一走,芬尼克怎么办?老师也没法直接照管公会了,扔一个S级哨兵给我,我可搞不了。”
楚飞也蹲下身子,清理着石板上的杂草,他的声音沉静而平缓:“周烨都那样了,我得照顾他。”
“好吧……终究是我承担了所有。”曼琳瘪着嘴,但心里明白目前的情况只能这样。
“你会是比我更好的老师。”楚飞目不斜视地答道,在打理好那几根冒头的青草后,他擦净了石碑上的尘埃。
曼琳直起了身子,一阵微风裹挟着花瓣朝她涌来,她理了理飘飞的发丝,随后问道:“为什么不杀薇拉?”
“……”楚飞似乎没有料到师姐会这样直接地问,他沉默了半晌,才闷闷答道:“因为希里斯留了我的性命。”清理完了墓碑,他才站起身来,与曼琳并肩而立。
银边包裹的相框里,顾小绒侧身而坐,银色的头发柔软地垂落在肩头,那双湛蓝的眼微微眯着,笑得清丽温婉,是他们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羽翼铺展的声音忽然贴近,曼琳转头一看,一只白色的知更鸟正停留在她的肩头,她微微一顿,目光在下一刻陷入模糊。
“你也来看我们了,是吗?”眼泪汇聚成水珠,从绿宝石般的眸子里流淌下来。
楚飞与曼琳一道,静静注视着眼前白色的墓碑,贯穿大脑的那一枪是他开的,他不能让她再持续如此非人的模样,只能开枪了断。其实那一刻,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曼琳射出的子弹也仅仅只比楚飞慢了半秒。
如果他们不去泽卡抢夺顾小绒,也许她就不会受到刺激成功“逸散”,“通道”不会重启,任务也不会成功。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止,也许这就是命运冥冥中的注定。
布雷塔妮在远处的山头伫立了许久,同曼琳一样,葬礼结束后她并没有立即离开。
早在葬礼前的几天,她便向上级提出了调职,卸任中央公会向导总负责人这一职务,重新回到第七地方公会,目前正惴惴等待着上级的答复。
战争结束后的短短数月,莱安回归皇家公会、沈骁调回第五公会、斯特兰更是直接退役回了泽卡,所有人都在极尽可能地远离某位上将的辐射范围。
在会议的最后时刻,布雷塔妮已经感觉到那位黑暗哨兵的气场越来越低,求生的本能让她几乎想要逃离现场,而在所有赛拉菲尔的参与成员里,她甚至已经是跑得最慢的一个。
茉莉的清香幽幽而来,算是礼貌地打了个照面,布雷塔妮转身,看见曼琳正朝她走来。
“嗨。”她朝着对方打了个招呼,因为刚刚哭过,那双碧色的眼睛还有点红肿。
“请节哀。”布雷塔妮望向她,知道曼琳应该是有事要问自己。
“那什么,可能有些冒昧。”温暖的风轻轻扬起曼琳的发丝,她摸了摸微红的鼻尖:“想和你打听下,上将是什么时候离开公会的?”
“哦,七天前了。”布雷塔妮回道:“会还没开完他就走了,只说剩下的内容写成文档汇报给他就行。”上将没有参与此次的葬礼确实有些令人费解,布雷塔妮低垂着眼:“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可能需要休息。”
具体是什么时候状态不好的呢,是在高清大屏里一幕幕解析顾小绒记忆的时候吗?是看见她流血流泪、受尽苦楚、众叛亲离的时候?是看着她接受审讯时接连注射药物的时候?是在他动手对她开枪的时候?还是得知顾小绒至死都以为他是来杀她的时候?
海量的记忆细节潮汐般朝着她涌来,早已忘了那些段落反复解析了多少遍,上将的起身猝不及防,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韩奕已经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他不得不立即离场,因为不能让部下看见军部最高统帅失控的脸。
罗赛利亚是位于皇城边陲的封闭城市,因为哨兵与向导占了总人口的1/4,帝国上下几乎各处都有这样的封闭城市,供给退役的哨兵向导们居住。
封闭城市的规划与修建和公会的标准没有差异,楼栋也是绝对静音的材质,里面提供十分便利的医疗服务,还有退役向导组成的义务团队,专为退役哨兵进行定期定时的精神疏导。除了严格的安保与出入限制之外,封闭城市的修建环境十分优美,条件也都远远超过普通城市,被称作“花园城市”也不为过。
罗赛利亚做为中央公会的退役专区,更是以占地面积广阔、条件优渥、景色绝美而著称。
韩奕早在上校时期就在这里分了一套房子,不过他几乎没有来住过,后来职务一路高升,军部又给他分了一座前庭后院的独栋别墅,就在城市边缘的深蓝湖泊旁。上将给自己批准了一个漫长的假期,他无法留在公会或是军部的任何一处地方,因为那里的每一处都留有顾小绒的影子。
他几乎是被迫逃离的,逃离开所有充斥着她的回忆。
别墅已被手下派人仔细打扫过,只是因为长期无人居住,整座屋子空旷冷寂,即使打扫干净了,也没有一点人的气息。空旷的阳台外对应着寂静的花园,因为没有长官的指令,士兵们也不敢贸然种植花草,只修剪了杂草,留下一片整洁干净的空地。
只有一棵樱花树是一直以来生长在那里的,它生长的年限比这座房子更加悠久,破土动工时甚至都是把这棵树用围栏保护起来的。士兵们将这棵树过于繁茂的枝叶修剪了一下,使得靠近墙壁的那一边不要戳到窗子。
这棵树在漫长的冬季中沉睡,最后在春日的到来中苏醒,在韩奕搬回来居住之后,那棵树便很快迎来了第一次盛放。几乎是一夜之间,樱花如云似霞地绽放开来,轻盈绚烂仿佛温柔的梦境,层叠的花瓣随着斜射而下的阳光从绯色渐变到纯白,若是有微风逐渐吹拂而过,连绵的樱花雨便会从枝头泼泼洒洒、缓缓降落。
韩奕就在这颗树旁的房间里卧床休息,为了一览窗外的美景,正对着树的房间由单侧可见的玻璃墙构成,那里放着一张单人沙发,足够哨兵一人睡下。他长久地卧在那处聚拢着阳光与温暖的地方,在樱花树簌簌的影子里。
在短暂的梦里,他无数次回到那棵樱花树下,在她的精神图景中,向导总是温柔地抚摸着他,望向他的眼神专注而珍视,仿佛他是什么脆弱又易碎的珍宝。
而现在,他被温柔而旖旎的花影重新笼罩,仿佛重新回到她的精神图景,被她拥在怀中。
曼琳没有猜错,每天入睡3-4小时是韩奕随口搪塞给科林的,他实际上几乎无法入睡,只是硬撑着熬过每一个艰难的白天与夜晚。
细密的痛从四肢百骸汇聚到心脏,有时候会痛到像是刀在血肉里反复切割。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仿佛它们是构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偶尔他会在长久的痛苦后短暂地昏厥一两个小时,这几乎是为数不多的解脱。
到了韩奕这样的身份,军区医院的治疗团队都是带着仪器上-门-服-务的,科林和负责上将的营养团队每周都会按时上门,密切关注他的身体状态,公会提出指派一位向导来给上将进行精神疏导,被他拒绝了。
他已经不再需要别的向导了,上将这样想着,把脸颊埋进那条灰色的围巾中。时间过去太久,那上面已经没有了她的向导素的味道,她又离开了他一些。
他不想回忆起关于她的一切,不想回忆她在战场上看见他时挂满泪水的恐惧的脸,不想回忆她半个字没有留给他的空白遗言。他渐渐意识到她也许是恨着他的,可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
最终,在战后某个宁静的午后,那位本纪元唯一的黑暗哨兵一病不起,在樱花凋零后,哨兵封闭了自己的精神力,生命逐渐陷入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