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任蕴琭下了太学,又专意绕路带了餮香坊的糕点给任荷茗,压着愁绪浅笑着看着任荷茗吃,任荷茗虽胃口不振,也努力假装高兴地吃给她看,素日里香甜的糕点却好似腻在口中,正实在吃不下去,便见石开进来,犹犹豫豫没有开口,任蕴琭本想借故出去,任荷茗却说:“只管说罢,阿姐有什么事非要瞒着我么。”
任蕴琭还想说什么,石开却素来向着任荷茗,还是开口了:“少君,茗公子,宫里恩傧主子身边儿的凌光来了。”
“恩傧?”任蕴琭意外地重复,顿了一顿。
石开道:“少君放心,是偏门来的,应门的是奴才的娘,没人瞧见。”
任蕴琭微微点头,道:“请进来罢。”
任荷茗连忙趁机把阿姐买的糕点包起来塞给小昙免得任蕴琭还要他吃,一抬头,见一个穿青色暗纹宫装、披黑绒青白花鸟披风的青年女子走了进来,她倒是打扮得朴素,单螺髻上只一支铜丝扭的嵌翠玉簪子,脸上薄施脂粉,看着也是相貌平平,然而身姿颀长,腰若约素,任荷茗屈身还礼时,对着他稍一抬眼的瞬间,只见得眸子清黑,耀若星辉。
只这一眼,任荷茗便僵在原地。
他认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凌光,而是兰陵郡王薛钰。
她只看任荷茗一眼,便又垂下眼去,但任荷茗知道,她一定也知道任荷茗已经认出她了,只任蕴琭无知无觉,拱手为礼后,皱眉瞧着她,问道:“不知恩傧主子遣您所为何事?”
薛钰还礼道:“见过少君。礼节上原该多问少君几句好的,只是眼下不便,只好开门见山——恩傧主子属意贵府茗公子为兰陵郡王正君,想在过明路前问问茗公子和琭少君的意思。”
任荷茗心头一震,攥住了手中的丝绢。
任蕴琭微微一顿,道:“恩傧要茗儿做五殿下的正君?”
薛钰不着痕迹地看任荷茗一眼,道:“这是五殿下自己向恩傧主子提的,恩傧主子本也欣赏茗公子,五殿下自己喜欢,恩傧主子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恩傧主子知道昆山侯府家大业大,联系繁杂,又一向敬重辛老大人,想着跟昆山侯和辛老大人正式提请之前,应先与琭少君知会一声,方便安排。”
这话说得客气,其实是知道昆山侯府姜氏父女三人以侧逼正,任荷茗与任蕴琭几乎算得上相依为命,这婚事只能是任蕴琭为任荷茗费心,也需问过外祖母的意见。甚至,若要让母亲应允,也不知要不要用些旁的手段,便是直白将底交与任蕴琭,由得任蕴琭自己安排。
“既然恩傧主子如此有诚意,在下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任蕴琭示意薛钰坐下,以示礼重,温润的眉眼间凝着细细思索的沉静神情,“茗儿上回入宫,是给三殿下相看,并未相中,只是因我昆山侯府尚有余威,三殿下才肯以侧君之位相待,如此,恩傧与五殿下仍愿意以茗儿为正君?”
“琭少君说笑了。”薛钰气定神闲,受了小昙沏的一杯碧螺,将素瓷茶杯捏在指尖,“茗公子入宫是探望表舅,至于僖傧主子与建陵郡王也去从玉宫探望梅贵傧主子,不过是巧合罢了,哪里有什么相看?”
的确,虽然为皇女相看夫侍是咸安帝默许,但终究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她这样说倒也不错。
“更何况,和氏之璧,纵有千万人以为不过是顽石在先,亦不能污其质。”她眸中星光,不着痕迹地淡淡扫过任荷茗,“真正爱玉惜玉之人,其爱重难移,怎会因听进他人几言几语就动摇。”
任蕴琭长眼微眯,又道:“一面之缘,恐怕有些草率。”
薛钰坦然笑道:“选秀当前,茗公子的选择怕是不多。论利,茗公子入建陵郡王府要做侧君,入宫即便封为贤君,依旧是侧室,何况圣上年岁已长,恐怕也并非茗公子的良配。总归,为人侍室,如何有做正室来得痛快。论情,三殿下与圣上亦不过与茗公子一面之缘,依琭少君所言,三殿下未曾看中,圣上虽曾有意,不过也只一时便抛到了脑后,倒不如我家五殿下,真心实意。除非…茗公子之心另有所属。”
薛钰坐在任荷茗正对面,说到此处,静静抬起眼来看他,任荷茗咬了咬唇,终是说道:“阿姐,没事的。我…觉得兰陵郡王很好。”
任蕴琭惊讶地看向任荷茗,薛钰清澈的眼睛则盈起粼波一般的笑色,任荷茗脸上烧得滚烫,努力假装镇静地说道:“阿姐。到底殿选时不选入后宫就是了。兰陵郡王是行五的皇女,眼下皇女之中,只大殿下、二殿下已娶,三殿下、四殿下与五殿下皆欲在这次选秀中相看,三殿下与四殿下不娶,五殿下便不能娶,若是五殿下心意有变,只管托辞星宿有变不宜成婚,算了就是了。”
任荷茗说罢,只见薛钰眸光微微一沉,抿一口茶水,悠悠道:“茗公子真是冰雪聪明。”
任荷茗直直盯着她,一点不愿意相让:“论利,这也是为五殿下考量,我母亲身在兵部,却未必疼爱我这个嫡子胜过我庶兄任荷菱;阿姐则志在吏部,几年内只怕都根基不深;外祖本就是五殿下兰陵属地的地方官,只是为人自有准则,绝不是因我嫁与何人便能为其鹰犬的。说到底,还是要看五殿下志在何处,若是做一对怨偶,还不如不做的好。”
薛钰倒是不慌不忙,淡淡一笑,道:“茗公子这话说的,我家郡王便不能只是因为喜欢公子才必要公子为正君么?”
这话出口,任荷茗指尖都微微打起颤来,倒是任蕴琭诧异地看向薛钰,而薛钰仿佛全不觉得自己失言,只含笑道:“更何况,昆山侯虽然宠爱长子,但年例赏赐、规矩礼仪上从未让菱公子越过茗公子去。琭少君眼下还未科考,但想必会金榜题名,虽年轻资历浅,但来日必成栋梁。至于辛老大人,乃是一等一的好官,兰陵政通人和,想必我家五殿下也没有什么需要劳动辛老大人的。”
她这样说,倒显得方才那句话是遮掩算计用的了,任蕴琭也只抿唇思索起来。
其实薛钰这样说倒也不错,毕竟兰陵郡王可谓是咸安帝诸女之中存在感最弱的一位了,她本就性子安静,话从不多说,不像阳陵郡王那般有身为第一宠君的父君,不像建陵郡王那般常常大办宴席与文人雅士吟风弄月,不像皇长女郁陵郡王那样占一个长字,就连皇次女兴陵郡王,即便平日里似乎不声不响,但业已参政且颇有政绩,渐渐有了贤德的名声,好似不起眼,细数起来也是颇有分量的,若不是陆恩傧虽出身不高、不曾专宠却也长宠不衰,只怕没有人还会记得这个五皇女。
最终,任蕴琭道:“那么,还请恩傧主子与五殿下给蕴琭几日时间,让蕴琭说服母亲。”
任荷茗闻言垂首不语,只是紧紧掐着袖口。他明白阿姐生性谨慎,说要这几日时间,不单是要说服任泊峻,也是要查验五皇女为人,更要细细思索其中关节,非得心中有数才肯真正嫁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薛钰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说罢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搁下手中茶盏,道,“既已谈妥,凌光告辞。”
任蕴琭目光在茶盏上微微一停,起身拱手为礼,任荷茗则忽然道:“阿姐,上次在会宁宫中,我曾受凌光照拂,不如阿姐留步,让我送凌光出府罢。”
薛钰眉梢微微一动,瞧着任荷茗并不说话。
任蕴琭应道:“也好。只是仍要委屈尚宫从偏门走,免得让不相干的人瞧见,生出是非。”
薛钰道:“自然。”
任荷茗于是起身,抬一抬手,示意薛钰往东边小道走,薛钰微微点头作礼,跟在他身后半步处。走出去一段,任荷茗瞧着任蕴琭看不见了,忙对小昙说:“忘了忘了,阿姐给我买的糕点要凉了,你快回院子里给我温上。”
小昙有些莫名其妙,道:“公子?”
任荷茗轻轻推他一把:“快去!难得阿姐买到,我送完尚宫回去便吃。”
理论上讲,尚宫是宫女,倒也不忌讳与任荷茗独处,小昙虽然觉得奇怪,但任荷茗既然这样催,他也只好去了。
薛钰看着任荷茗赶走了小昙之后转身就走,忙快走两步追上来,浅浅笑道:“你爱吃糕点?”
任荷茗道:“传闻不是说五殿下寡言少语,不善言辞么?”
她一笑,道:“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小王自觉与茗公子投契,才敢这般絮絮叨叨。不过小王自以为这易容之术也算有所小成,倒是被茗公子一眼看穿。”
“面貌虽看不出,可眼睛却骗不了人。”任荷茗紧张得手指都要将袖口捏破,只藏在身侧不肯教她知道,面上照旧是云淡风轻,“阿姐也不过是从未见过五殿下罢了,来日若是五殿下以本来面目相见,阿姐想必一眼就能看出,到时候阿姐就知道,五殿下今日竟诓了她,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了。”
薛钰眼波莹动,笑道:“也不算诓她。凌光是小王的字,只不过少为人知罢了,小王是恩傧之女,自然也算是恩傧身边的人,且小王从未说过小王不是兰陵郡王,不过是没有说过小王是兰陵郡王罢了。更何况,小王是真心实意要来提亲,至于公子愿意送小王一程,那是公子自己提出,小王是万万不敢提这般登徒女的要求的。”
任荷茗听她讲到提亲的事情,脸色微红,却还是正色道:“你当真要娶我做正君。”
薛钰亦正色道:“是。”
任荷茗道:“那我要你允我一件事。”
薛钰停了步子,道:“请说。”
“我父亲不得母亲欢心,郁郁而终,此后我与阿姐相依为命,想必你也知道,”任荷茗垂首摆弄披风的系带,淡淡说道,“及笄取字之时我曾在父亲灵前发誓,若他在天有灵,绝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倘若有一日,你真心爱上他人,这正君的位子我便不要了,我只要你与我和离,许我另聘婚嫁。若不和离,我便不许旁人压在我头上。”
月色之下,少年脸颊犹带微红,微垂着脸儿,情态若初绽粉荷,清艳动人,本应说些海誓山盟才是,出口却是这般冷冰冰的话语。
薛钰闻言笑了,神色却极认真:“本朝男子,即便是和离也极难另聘婚嫁,小王肤浅,还以为公子会要求小王立公子之女为世女。”
任荷茗道:“若你我相看两厌,那世女之位坐得了一时,也坐不了一世。更何况,我若有女,必悉心教导,教她懂得仁德忠恕的君女之道,倘有大才,自然可为世女,便是不为世女又如何,照样是这天下的栋梁。”
薛钰闻任荷茗此言,正色立定,端然拱手为礼道:“公子高义,是小王以狭隘揣测公子了。”
说话间,东偏门已近在眼前,薛钰忽而轻轻一笑,负手闲适地走过任荷茗身边,昂首向他笑道:“素来两相生情,总是女子薄情,男子被情爱冲昏头脑,既然眼下茗公子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便由小王来做个美梦:小王觉得,公子与小王必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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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