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捧了一杯香气氤氲的热茶在手,任荷茗依旧不大确定正在发生什么。
欺君之罪没人担当得起,任荷茗不知道陆恩傧为何肯为素昧平生的他说这样的谎话,但也只能随他和兰陵郡王到他所居的偏殿。为全礼法,兰陵郡王进了殿亦是不发一言便到屏风后头坐着。陆恩傧问了任荷茗,知道他是借梅贵傧的名义入宫给建陵郡王相看的,便仍让墨枝陪着他,而让自己的近身侍婢荪萍悄悄去从玉宫通个气儿。
任荷茗坐在陆恩傧殿里,多少觉得拘束,目光微微乱转,却忽然瞧见兰陵郡王静静无声地挪了椅子,人虽还在屏风后头,从他坐的地方却能直直瞧见,她面目黑白分明,俊逸出尘,映着屏风上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格外清莹,向着他不露齿地浅浅一笑,他脸上立时烫得厉害,差点就要在陆恩傧面前露出形状来,只扭过头来不看她。
坐着也是坐着,陆恩傧便同任荷茗闲聊,问他和建陵郡王相看得如何。
任荷茗自觉陆恩傧对他有恩,便坦诚告诉他自己今日和任荷菱入宫相看时的事儿,说了任荷菱比他会念男德那些书,更会编这编那,也说了建陵郡王说他穿红着绿俗气得很,看不上他。陆恩傧看他说罢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下子便笑起来,旋即不乏安慰地说道:“那些书虽然无趣,读通了却有用处,便如任公子今日这番伶俐口舌,博古通今,皇帝今日觉得好,来日却未必爱听,反而若能将德容言工读透,也是傍身的本事。至于建陵郡王,她素来是这个样子,说到底,是个附庸风雅,真正的雅是什么浑不知道,反正必要穿得披麻戴孝地她才觉得是风雅。”说着握一握任荷茗的手,“你正是好年纪,模样儿生得又好,红衣绿裙也不显俗,反而亮眼的很,若不然…呵,皇帝也算见惯了美人,方才若不是你自个儿不愿意,只怕当场就封你作贤君,可见你是不俗的。”
陆恩傧说着,面容显出几分冷嘲,只是看不出是对他说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僖傧也算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建陵郡王是如今这个样子,还要托忬贵君的福,给她找了一位空有雅名却无真才实学的皇女傅,僖傧自己又是商贾出身,虽很有看账的本事,又曾凭厨艺得宠,却也不通文理,没本事把女儿的性子扳过来,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任荷茗听得陆恩傧这样说便明白,原来忬贵君在宫中势强,许僖傧亦是他帐下附庸,若非如此,凭许僖傧的宠爱怕是很难诞下皇女,也不知当年是否是刻意让许僖傧与忬贵君同时有孕,分担宫中风险。
话说到这儿,荪萍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梅贵傧身边的大宫女墨池,墨池见了陆恩傧便是行礼,诚恳道:“问恩傧主子安。我家贵傧主子知悉我家公子给恩傧主子添麻烦了,命奴婢送公子出宫,也让奴婢带个话,过几日,贵傧主子必亲自带礼上门致谢。”
陆恩傧摆摆手,道:“小事,贵傧言重了。”
任荷茗借着墨池的话头起身道:“已给恩傧主子添了大麻烦,更不敢真叨扰您父女用膳,在下告退,同墨池尚宫出宫罢。”
陆恩傧笑笑,一双明眸却直勾勾地看着任荷茗,道:“也罢。若有缘,来日再留你就是。”
任荷茗无心琢磨,并未明白他意思,只是不敢叨扰,行礼告退,临走时听得陆恩傧问墨池道:“任家大公子可在外头?”
任荷茗走出去,果然见任荷菱正站在外头,见了任荷茗,忙过来挽他的手,故作愧疚地道:“茗弟,我可是打搅了你和三殿下的相看?若是如此,当真是我的罪过了。”
任荷茗不好当众甩开他,只得道:“没有。”
任荷菱悄眼打量殿内,道:“这是恩傧主子的殿?茗弟,你可是…可是来给兰陵郡王相看的?”
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是在任荷菱看来,任荷茗瞒着他与兰陵郡王相看这事是十分可能的,陆恩傧又在咸安帝面前说了今日的相看是约好了的,为免给陆恩傧添麻烦,任荷茗便也不解释。说话间,兰陵郡王从屏风后走出来,恰能透过窗户瞧见,任荷菱脸颊微微一红,悄悄向任荷茗道:“这五殿下素来默默无闻,不想也生得这般好模样。”
任荷茗无心跟他掰扯这些,只道:“早些走罢,圣上正在定君主子的正殿里坐着,若是冲撞了圣驾就不好了。”
说着便走向会宁宫外,倒是任荷菱慢慢悠悠,抑不住好奇地往正殿看,恰巧咸安帝也走到窗前,显露出明黄身影,任荷茗躲得快,任荷菱则好奇地瞧了一眼,见咸安帝似乎透窗望来,连忙屈膝一礼,又拉着任荷茗道:“怪不得阳陵郡王、兰陵郡王、建陵郡王都这般俊美,原来圣上也是这般美女郎,想来年轻时,更是风采绝世罢。”
任荷茗实在没话同他说,只得含混应了声作罢。此时正见荪萍和墨池出来,墨池引任荷茗离去,身后荪萍向任荷菱道:“不知任大公子入宫,怠慢了。恩傧主子请大公子进去坐坐,用一盏茶。”
未免夜长梦多,任荷茗便直接出宫了,外头马车上等着他的朱杏问他相看得如何,他只说了不知道。回到侯府,任蕴琭早在院子里等他,亭子里挂了遮风的锦帘,备了热乎的蜂蜜鲜花茶和数样餮香坊的糕点。
春夜寒凉,沉暗夜色、满天星河之下,任蕴琭衣衫着得薄了些,屏退了左右,听任荷茗大概说了这一日的事,眉头皱得死紧,素日里温润谦和的眉眼挂了霜似的,是任荷茗伸手抚平,她才勉强向任荷茗笑一笑,道:“建陵郡王既然相不中,那便算了。阿姐再给你想办法就是。”
任荷茗道:“圣上很喜欢我,不然,入宫也好。恩傧主子说,圣上会封我做贤君呢。”
这话当然不真,贤君不贤君的,咸安帝不过随口一说,新入宫的君傧册封多自低等的贵人、才人始,且二品君位礼制上只许两员,如今萧定君、戚惠君俱在,已经齐全,即便咸安帝荒唐,当真一上来就封任荷茗为二品君位,如今太后尚在,只怕第一个便不答应。再者咸安帝喜新厌旧名声在外,便是许僖傧这等诞育了皇女的君傧都不曾长保宠爱,任荷茗自问又有什么本事能留得君恩至当真封君呢。可是要博得她一时宠爱下旨封阿姐世女,总还是能做到的。
虽然他不愿意,可是为了阿姐,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任荷茗未曾说出心中所想,任蕴琭却蓦地抓住他的手,素来清澈的眼眸聚起阴云:“茗儿!阿姐是眼睁睁看着父亲所嫁非人、被生生磨得去了的,阿姐知道这世道难得有情娘,可是阿姐要尽力为你争一争,哪怕不能心有灵犀,能够相敬如宾也是好的。圣上于茗儿,绝非良配,若是你如父亲般婚嫁不幸,来日清明中元,阿姐有何颜面去为父亲祭扫。”
任荷茗垂下眸子,不再争辩。
他知道,阿姐有她的自尊,她们自幼相依为命,任蕴琭自认居长,处处将他照顾得仔细,几乎是一人做了他的母父,她这样说了,任荷茗更加无法开口提及,他想要为她争一争世女之位的事。
不过,这一趟入宫,不如意的不仅仅是任荷茗,还有任荷菱。
隔天又逢十五,清晨时,任荷茗在祖父魏氏处遇见了姜侧侍。姜侧侍虽然不得祖父喜欢,该来请安的时候也还是要来。这是任荷茗自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姜侧侍,姜侧侍虽已年华不再,却是风韵犹存,又素性要强,越是落魄越是不肯教人看出来,今日更是一身水红缎裳,满绣凤仙花,明艳更胜往日,任荷茗心中也忍不住感叹,难怪他得母亲偏宠多年。然而便是脂粉浓重,也掩不住他难得一见的疲态,看得出来,他这两日都没有睡好,也没少耗费心神。
任荷菱跟在姜侧侍身后,手里绞着块烟蓝帕子,神色也有些郁郁。任荷茗听阿姐说,忬贵君和阳陵郡王只肯给任荷菱一个侧君的位置,入门还要在另一位侧君、忬贵君的族侄苏氏后头,便是要再低苏氏一头,至多算作是阳陵郡王府第三顺位的君傧,反倒是建陵郡王那头递了话,愿意以任荷菱为正君。
其实此时任荷茗早已明白过来,任荷菱不顾失礼非要入从玉宫,谈话间甚至不惜信口胡诌,便是因为他已知自己不过将得一个阳陵郡王侧君的位分。或是为姜侧侍与任蕴珪计,或是他自个儿便素来不肯低任荷茗一头,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任荷茗顺利嫁与建陵郡王为正君。
至于建陵郡王相中了他、执意要以他为正君,倒是意外,甚至意外之喜。
凡是男子,哪有愿意与人为侍的,任荷菱便和姜侧侍提了一嘴,说自己更中意建陵郡王那头,却被姜侧侍劈手打了一个耳光。
任荷茗的父亲辛氏去的早,但去后多年,任泊峻都没有能够扶正姜氏,一则任荷茗的祖父魏氏与外祖母辛彦来都不同意,二则扶正侧室毕竟不是文人清流的做法。后来任泊峻在兵部久不升迁,便有人提点,说是她府中没有正室,难免有侧室越轨之嫌,也不便正室之间的社交,吏部那头年年评测,她都会吃亏。任泊峻知道之后,便是姜氏出尽百宝,她也还是聘了一门继室,即是任荷茗的继父祝氏,祝氏嫁与任泊峻时,年方十三,同任蕴琭差不多岁数。祝氏家里原也是颇显赫的将门,只是母亲战死沙场,只余了孤儿寡父,无根无基,又因年纪小一时半会无宠无出,巨资聘进门来,仍是由着姜侧侍作威作福,且其人与任泊峻所期待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是丁点不沾,其实并不能做什么正室之间的交际,但任泊峻因娶了祝将军遗孤嫡子、重金照拂其家人而博取了好名声,得到祝将军旧部支持,果然如愿升迁,此后更加厚待祝氏。
姜侧侍由此明白,他没有丁点家世背景支撑,不管他斗倒多少正室,任泊峻也是不可能将他扶正的,只会将任泊峻对他的情分磨得越来越薄。他只恨自己愚蠢,竟然对什么年少情深一度深信不疑。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在这昆山侯府屹立不倒,不单要想法子扶任蕴珪做世女,还得牢牢攥住任泊峻的欢心,眼下任泊峻想要出人头地,搅合到危险的夺嫡中去,他也必得顺从。
因此姜侧侍斩钉截铁地告诉任荷菱,即便他只能做奴才,也必须进阳陵郡王府。
任荷茗听着任蕴琭的转述都觉得心底一片冰凉,更不必说亲耳从其父口中听说的任荷菱,然而他多少也明白,姜侧侍也是无奈,倘若姜侧侍不能牢牢抓住任泊峻,以任蕴珪的才学,坐不上世女的位子,也不似任蕴琭一般还能以功名搏一搏,更不必说在官场上出人头地了,来日姜侧侍便只是任人践踏的侧室,而任荷菱失去母亲的欢心,没有娘家的支持,亦不要想在妻家受人尊重,而姜侧侍与任荷菱早已与任蕴琭与任荷茗结下深仇,又如何肯回头。
何其不幸,彼此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谁都不能示弱认输。
姜侧侍拜见过祖父,又朝任荷茗屈一屈膝,皮笑肉不笑地道:“茗哥儿。”
任荷茗点头:“姜侧侍。”
姜侧侍捋着手炉上的缨络,继续道:“老祖宗,侍身得跟您告个假,这几日怕是不能来向您请安了。一则是咱们菱哥儿要出阁了,阳陵郡王侧君的礼,怕是一点儿马虎不得。二则,我那苦命的堂弟,上回求到他那儿办事,人却不明不白地就进了去锦堂,总得给人家些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昆山侯府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呢。”
姜氏不是大门户,祖上虽多有读书人,后代却不肖,沦落到将族中男子送入宫门、卖入侯府,好不容易才出了一个姜才人,对姜氏来说,是光耀门楣的,对姜侧侍来说,也是宫中珍贵的耳目,助他牢牢地依附在忬贵君处,谁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没有了,连带着让忬贵君对任荷菱的看重又轻了些,姜侧侍怎么不肉疼。
魏氏肃着脸道:“我昆山侯府自有主持中馈的主夫,你虽是菱哥儿的生父,也不可僭越,只怕说不上累。不过我朽老头子一个,喜欢清静,你不想来便不来罢。”
姜侧侍脸色有些尴尬,不悦地瞥了一旁坐着的祝氏一眼。
似乎是不料话题竟落到了自己身上,祝氏微微有些不自在,深深地低下头去。
任荷茗是闻声看向他的,只见他一身低调温和的铁锈红衣衫,发髻上也只一支没有流苏的玛瑙蝴蝶簪子,他不算容色很出众的男子,如此便温默仿佛角落里悄无声息开放的一朵暗红色木槿花。任荷茗这才想起来,他今年也有十九岁了,然而仿佛自他十三岁入府那天起,他就被遗忘了,任荷茗都不知道母亲每个月是否会去他那里坐一坐,总归他虽是任泊峻的正室,却从来没有被姜侧侍瞧在眼里过。
只听魏氏又说:“倒是你那个堂弟,自个儿做错了事,被圣上发落了去,能干侯府什么事?你这话拿到外头说去,看你这舌头被不被人拔了去。”
姜侧侍讪讪住了口。任荷茗由是看得出他这几日是真的心力交瘁,不然平日里,他是不会说出这种错话的。
任荷茗这几日休息得也不好,翻墙爬树这些平日里好做的事都不敢了,倒是终于把母亲和阿姐两个人的枕头都赶了出来,只是任蕴琭虽睡上了他的枕头,眼下也还是有些发青——她瞒着任荷茗不肯对他说,但任荷茗早已从石开那里套出话来,建陵郡王那头也已经来过人,不过只肯给任荷茗一个侧君的位子。其实与入宫比起来,入建陵郡王府做个侧君也不算差了,可是既然建陵郡王愿意将正君许给任荷菱,只给任荷茗一个侧君之位便实在不够看了,来日姜侧侍放出消息去,说任荷菱看不上的正君之位任荷茗却够不上,便又会有许多麻烦。任蕴琭活动了数日,只是与她友人交好的皇次女兴陵郡王听说,提了一句可与任荷茗侧君之位,但兴陵郡王早已有出身高门赵氏的正君,二人是京中有名的相敬如宾,任蕴琭并不愿任荷茗去受委屈,便也婉拒了。
至于咸安帝那头,那日任荷茗本就没怎么抬头,又一直躲在萧定君身后,她都未必看清了任荷茗的容貌,将姜才人与严良人打入冷宫之后,她也并未对任荷茗念念不忘,甚至等不到选秀的新人入宫就新封了一位十分年轻的良人,听说,同忬贵君走得很近,想来是补姜才人的缺。对于那可以拥有世上一切的女人来说,任荷茗也不过就是田野上的一朵小花,或许曾给她片刻惊艳,但并留不下什么痕迹。那残酷的宫廷之中,或许也没有任荷茗的位置。
魏氏耳聪目明,便是任荷茗极力掩饰,他还是瞧得出任荷茗和任蕴琭的忧虑,长叹一声,搂住任荷茗的肩:“我的茗儿…”
任荷茗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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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