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任荷茗辗转反侧,眼前耳边皆是薛钰说那一句“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时清澈的眼睛,坚定的神情,和温柔的声音。
次日,他到祖父魏氏那里去,进门便径直伏在魏氏膝上,道:“祖父,茗儿要嫁人了。”
片刻停顿之后,魏氏的手掌轻轻抚上任荷茗的头发,任荷茗依恋地伏着,道:“兰陵郡王和阿姐说了,她愿意娶我为正君,也允了我,来日若是我两个过不下去了,她愿意与我和离,另配良缘。”
魏氏叹息一声,道:“茗儿…”
任荷茗抬起头望着他。从他幼时起,魏氏便代表着昆山侯府的威严,那时的侯府门庭寥落,魏家也刚刚出事不久,昆山侯府处境艰难,然而魏氏却如攀崖之松,咬定青山绝不放松,这些年任泊峻虽已重振昆山侯府,魏氏却仍然要为任荷茗和任蕴琭撑着一片天,一年年的岁月流水般过去,好似从未在魏氏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双眸清锐,背脊挺直如松,鬓角一丝不苟地染得漆黑,可偶尔在人后,任荷茗看得出来,魏氏眼角眉梢都是疲惫。
任荷茗道:“但是,祖父,她昨晚跟我说,她一定要和我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魏氏紧紧攥住我的手,复又道:“茗儿……”
“我不会轻易相信她,祖父,我不会。”任荷茗反握住他的手,祖父的担忧他当然明白,更加努力露出笑容,“人心易变,便是誓言说出口的那一刻是真心的,也从来很少禁得住时间的考验。从古到今男子相信女子的情话,总没有好下场。但是,祖父,至少她同我说的那一刻,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即便那真心以后会变。祖父,我要试一试,在她把真心显露给我的时候,抓住她的心,使它不要变。”
魏氏长叹一声,道:“茗儿…你不懂的事还有很多,只是我即便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
他轻轻将任荷茗扶起来,抱他在怀中:“茗儿啊…我的茗儿。我的茗儿长大了,要插上翅膀飞走了。”
任荷茗伏在魏氏肩上,便是忍了再忍,泪水还是落在了魏氏的肩膀。
不几日,任荷茗从祖父处回到藕韵阁时,便见任蕴琭站在庭院中等他,面容比起往日的温润如玉显得有几分苍白疲惫,只是见了他,又打起精神来,含笑道:“茗儿。”
任荷茗大抵也猜得出任蕴琭是查到自己觉得已足,最后来问他一问的。
他莫名有些鼻酸,低低道:“不是给阿姐做了安神的枕头,怎么不好用么?脸色怪难看的。”
任蕴琭只笑笑:“不过是看书看得晚了些。是阿姐不好,累得茗儿担心了。”
任蕴琭这般说,任荷茗心里更加难受:“分明是茗儿不好,让阿姐费心。”
任蕴琭摇一摇头,欲言又止,旋即道:“五皇女,她是恩傧陆氏所出,受定君与恩傧教养长大,定君亲自教授她萧氏的拳脚功夫、骑射与枪法,听说小有所成,但文课上不过是中规中矩,未见有什么文采,或许是个粗人,未必和你处得来。不过品性尚可,听闻待人宽和,从未听说与什么人有过龃龉。只是她的伴读是幽云军宋骥将军之女宋居寒和承禹伯之女郦平澜,宋居寒已承幽云军职,此刻身在幽云州,郦平澜也在江南游历,不便亲近打听。”
停一停又道:“她父傧是宫人出身,阿姐终究怕…”
任蕴琭不曾说完,但任荷茗如何不知道她怕什么。于他姐弟二人来说,姜侧侍可谓心头一道大坎,他是家奴出身,一朝翻身做了半个主子,便欺得她二人的父亲辛氏难以立足,所教养出来的任蕴珪也是庸碌无用之辈,想必来日任蕴珪娶亲,姜侧侍也不会是个好相与的公公,任蕴琭是怕陆恩傧同姜侧侍是一样不好相与的人,又怕兰陵郡王也是一样不通情理的酒囊饭袋。
任荷茗摇摇头,道:“恩傧主子与兰陵郡王我都是见过的,恩傧主子豪义贞善,兰陵郡王光风霁月,不会是…”
说到这处,自觉失言,慌忙住口,两颊不自觉微烫,好在任蕴琭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只微微点头,道:“若是如此便好。但愿…但愿真是如此罢。”
相较之下,说服任泊峻竟来得简单许多,到底咸安帝总共只这五位皇女,皇长女郁陵郡王、皇次女兴陵郡王、皇四女阳陵郡王三位都有争夺储位之心,只皇三女建陵郡王、皇五女兰陵郡王二人或只爱风月或出身低微,成为其余皇女拉拢的对象。在任泊峻看来,若是任荷茗能嫁与兰陵郡王,或可使兰陵郡王成为阳陵郡王难得的助力。
此外,任荷茗到底是昆山侯府的嫡子,他的婚事若是差了,旁人笑话的还是任泊峻,任泊峻素要面子,不过略想一想便同意了。
任泊峻点了头,这事就算彻底定下,夜里任荷茗漱洗毕了,因着还是心烦意乱,便让朱杏和小昙陪着他理这几日绣枕头用的丝线,顺便理清心绪与情绪,一时间,他的小院中静默无声,良久,忽听得朱杏低低道:“听说西院那边热闹得很,没少了人流礼品往来。虽说不过是个侧君,可是却不知比公子风光多少。显得咱们这头越发…”
小昙轻声打断他道:“别胡说。入秋少君便要闱试了,到时候……”
朱杏不服,嘟囔道:“奴才就是为公子觉得委屈,那阳陵郡王…才是女子中顶好的人品相貌,且外头都说,郁陵郡王虽居长,兴陵郡王虽然养在皇后膝下,可是最有可能将来承继大统的还是阳陵郡王,毕竟她父君位分最高,也最得宠,苏家在朝堂上又风光。而这兰陵郡王,一向默默无闻,不见她哪里出挑,出身卑微,父傧曾是宫侍,并无一点外祖势力,寻常谁也不听说她的,便是公子是兰陵郡王正君,一时位分在菱公子上头,将来阳陵郡王登基,菱公子若是封个君位、贵君的,如忬贵君一般,公子日后见了他……”
是啊。尊贵如忬贵君,亲王郡王的君傧入宫时自然要向他请安行礼,哪怕从前他刚入宫只是小小贵人时要受他礼的福陵王君。听闻福陵王君出身西南余氏,性子娇贵,为着这尊卑颠倒的事儿没少同忬贵君置气,闹得京中贵眷人尽皆知,按理说这不合规矩,然而他是周太后亲生幼女福陵王的正君,又能生养,膝下三个女儿个个活泼可爱,周太后对他也偏疼得紧,忬贵君顾及周太后,只好不与他计较。
“也未必。”任荷茗随口安慰朱杏道,“景陵王手中握有兵权,便是皇后也对景陵王君多几分敬重。全看……”
全看他们的妻君。
然而兰陵郡王出身不高,没有外祖家支撑,来日若无特别功绩,很难册封亲王,任荷茗一个小小的郡王君,在贵傧位分面前都不够看。
朱杏忍不住劝道:“其实以公子的才貌,嫁去阳陵郡王府上,必能比菱公子更得宠,待阳陵郡王…”
任荷茗笑了:“怎么就说到这了。阳陵郡王府这条船,岂是那么好乘的。”
朱杏想说什么,旋即还是咽下,道:“公子向来主意多,若是想,总是有办法的罢。”
“莫不是要我私相授受去?”任荷茗笑着将手里的线团丢过去砸他,“我瞧你是话本子看太多了。”
朱杏接住线团,却道:“奴才说认真的呢。”
任荷茗打断他道:“好了。阳陵郡王势必要夺嫡,我一旦嫁过去,莫说是阿姐,祖父出身的魏氏宗族,外祖辛氏、梅氏两族,少不得都要牵扯进去。你以为,母亲当真没有动过嫁我的念头?我的婚事,单就阿姐一人说了就算么?不过是魏氏、辛氏、梅氏联手压住,不愿与苏家牵扯到一处,如今又允准我嫁与兰陵郡王的罢了。”
任泊峻想扶持阳陵郡王,最初当然是想要做阳陵郡王名正言顺的岳母。想要任氏坐上正君之位,自然是嫁嫡公子更加名正言顺,然而魏、辛、梅三氏素来是清流,虽也出过败类,但只忠百姓,从不愿意搅和到夺嫡之中去,任泊峻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让任荷菱去做侧君。
再细算,阳陵郡王已有离天尺三的苏氏为倚仗,咸安帝当真还愿意她再娶些出身权贵的君侍么?或许也是看透了咸安帝的想法,三氏才不愿让任荷茗与阳陵郡王有任何牵扯。
虽然三氏的做法不错,但终归是她们不愿意任荷茗去,任荷茗便不能去,而任泊峻想要搅和到夺嫡之中去,任荷菱便必须去。至于他们能否为正室,与妻君的情意如何,似乎根本不在计量之中。
任荷茗望向镜中,只觉得镜中人唇红齿白、韶华正好,恍惚却好似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由喃喃道:“都是,身不由己。”
“公子说什么?”朱杏问道。
任荷茗复又扬起笑容:“无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家公子厉害着呢,不会让人轻易欺负了去的。”
朱杏闻此,终是不再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