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不几日,训练时的小食便被换成了豌豆糕,贾雨屏只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气鼓鼓地道:“呸!膳房的奴才们怎的如此惫懒,把豌豆糕做得如此难吃!”
任荷茗心中一跳,看向糕点,平淡道:“本是时令的东西,呈上这个也是寻常。瞧成色像是奴才们吃的,约莫是拿错了罢。”
余光中,看见任荷菱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贾雨屏却还有些不依不饶地:“这糕点是谁负责的?”
负责茶点的小宫女焦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能伺候蟠桃殿,她年纪虽小,却很精干,举止恭顺却又有些未曾磨去的倔强,深深低着头道:“公子恕罪,奴婢不敢做事不当心,也不知怎么出了错,奴婢这就去换,还请公子恕罪。”
因是任荷菱调换的糕点,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不由轻声劝道:“算了。她也不是有心的。”
不劝还好,一劝,贾雨屏反倒更不高兴,噘着嘴骄纵地道:“宫有宫规,任大公子才学的就忘了么?这奴婢做错了事,自然该罚。有错不认,还敢狡辩,不如任大公子说说,依照宫规,当如何罚?”
任荷菱微微缩了缩,怯怯地道:“言语不敬,冲撞主子,当掌嘴三十。”
贾雨屏得意一笑,瞪向焦螟:“还不掌嘴!”
焦螟也不犹豫,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不算出众的小脸上登时红了一片。任荷茗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打断道:“贾公子。容在下多嘴提醒一句,如今我们人在蟠桃殿中,一举一动皆在评测考核之中,说不定此事也是其中一环。她年纪还小,又只是无心之失,贾公子抓着一点小错如此苛待,就不怕连累了位分?”
贾雨屏脸色微微一变,却还是嘴硬道:“要你管。”但旋即向焦螟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下去罢。往后做事当心些,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焦螟磕了个头,沉默地退了下去。任荷茗望着她深躬的小小身影,心想,这对这孩子来说,原是无妄之灾。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于那不惜用熊熊烈焰斗法的贵人们来说,这小小的一条鱼儿算什么呢?怕是连看都不会看在眼中罢。
到第十日上,果真如广陵郡王所说,倒春寒汹汹杀来,于皇城降下一场大雪,蟠桃殿中亦没什么要做的了,只是等着钦天监算完八字星相后册封的旨意下来,正无聊时,却听说周太后请了咸安帝后宫与蟠桃殿诸秀子赏花。
略一想,倒也明白过来:选秀之时,为示自己无意干涉、也为全皇后的面子,周太后并未出席,但在正式册封之前,他却也还是希望见一见众秀子,他在选秀上让了闵皇后一筹,许闵皇后占了风头,现下说要赏花,闵皇后自然要依他,若没有什么特别的倒也罢了,若真有什么点着他的眼了,他将自己的意见说与咸安帝和闵皇后,两人难免也要听一听,尤其是这次选秀一并为三位皇女都择选了正君,周太后身为长辈,想要掌一掌眼也是情理之中。
众秀子都打起精神,精心装扮,任荷茗也是头疼了一会儿,听说是要赏梅,便选了一身应景又不招摇的红梅色兔毛斗篷穿着,衣上纹章作日出霞山、梅鹤相伴,发髻也不必往高了梳,微偏之际,略带些俏皮风流。
赏梅是在绛萼殿,一众秀子精心打扮毕了,便是排作两列由葛尚侍带着过去,任荷茗倒是想在后头,可惜只他一人已经接了圣旨,有了正经的名分,身份因此最为尊贵,只得是站在第一位。与任荷茗相伴而行的不是旁人,正是徐希桐,他今日照旧一色明红福寿纹衣衫,交领曲裾,系一领厚实的紫貂,更加显得玉光瑶华、端然生姿,任荷茗趁葛尚侍转身轻轻抬肘拱了拱他,小声道:“徐家哥哥,你今日真好看。”
徐希桐微微惊讶,旋即矜持含笑,低低道:“多谢。”
朴慧质和蓬蓁就站在他二人后头,蓬蓁听得任荷茗打岔不由得举袖掩面一笑,朴慧质更是禁不住偷笑出声,任荷茗待要回头看他俩,却听得葛尚侍警示性地一声咳嗽,连忙规矩站好,直到进了绛萼殿都没敢再造次。
这场雪下得不小,覆了满宫城的白,绛萼殿中梅花皆是红色,据说是依照八卦图形培植,一眼望去,果真是疏落有致,妙趣横生,于一片银白之上绽放鲜红,于清冷空气之中袭来暗香。
绛萼殿中周太后与闵皇后均已到了,正在庭院中赏花,众秀子行罢礼,葛尚侍便告罪道:“老奴惫怠,竟迟于太后到来,请太后降罪。”
只听一道慈和嗓音微微笑笑,道:“无妨。原是哀家自己请了这许多人一同赏花,又想着这梅花雪景,须得无人之时瞧着才格外有风骨,所以到得早了。”说着转向一旁向闵皇后说道:“你自己身子骨弱,便不必强撑着扶我这老头子了——听说这里头有一个已册了钰儿正君的孩子,不知是哪一个?”
说话间,任荷茗便已觉出周太后温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话自然是明知故问,任荷茗已有册封在身,自然位列第一,只怕还未进殿时周太后便已在观察着他了,任荷茗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一路都颇为规矩,然而此时此刻也由不得他多想,只端正又行一个大礼,道:“在下任氏荷茗,拜见太后主子,愿太后主子玉体长康,福泽绵长。”
周太后道:“抬起头来。”
任荷茗微微抬首,并不敢抬眸。
只见满地银白之上,少年一身淡淡艳的红梅色,越发显得一张白皙的小脸儿雪里透红,青丝、眉与眼皆是明确的黑,俊艳又有韵致,不着脂粉污颜色,是天然的风致。片刻,听得周太后道:“是个出挑的孩子。生得好模样不说,也灵秀——你来扶着哀家。”
任荷茗应声是,含笑过去依他素日扶祖父的样子扶住周太后,悄眼打量,只见周太后并不十分用心在妆扮上,只穿一色青地金松竹氅衣,披着漆黑华润的墨狐裘,发髻簪一支衔珠龙头金簪彰显身份罢了,虽已是暮年,但望之不过四十许人,依稀可见年轻之时必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尤其一双长眸清美,被深色衣衫衬得格外醒目,薛钰的双眼想来就是像了他,只是那双眼细看却如同寒潭一般令人生畏,似乎又有些不同。
周太后赦了众人起身,行走几步,觉出任荷茗扶得颇好,不由得看他一眼,任荷茗则灿然笑了回去,周太后瞧着他,道:“哀家想起来了。你是老昆山侯夫的孙子。是了是了,他素日里进宫来,最喜欢向哀家等几个老头子炫耀他有个贴心的孙子,说了好些你给他篦头敷腿的事儿,可听得人羡慕极了。难得有你这样的孝顺孩子。”
周太后说这话,任荷茗原也应当夸周太后的孙子们几句,然而周太后的孙子任荷茗只见过丽硕公主一个,差点便在丽硕公主的脚下断了条腿。想到此处,便明白过来,周太后虽面儿上不理事,但想必这事并瞒不过他,他着意提起又夸了任荷茗一番,把任荷茗夸得不知天高地厚,便是要看任荷茗对此事的反应,任荷茗当然知道不能告状,更不必说闵皇后正立在一旁,灵机一动,吟吟笑道:“太后若不弃,往后茗儿也如孝顺祖父一般,孝顺太后。”
周太后听了,只仿佛方才并未试探过任荷茗一般乐呵呵地笑道:“好好好。钰儿那孩子,也是顶顶孝顺的,去年秋狝猎的几只鹿,都给哀家做了衣裳。瞧一瞧,你两个确实般配,恩傧也是好眼光——系念,她两个这事,是不是还没赏过恩傧?记得把哀家那把珊瑚金如意添在赏赐里给他,算是哀家贺他,得了这么一个如意的女婿。”
跟随在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屈膝行礼应下,任荷茗偷眼瞧他,因着他听范尚侍说过,莫系念此人也是同他一起自周太后封淑君起便侍奉周太后多年的——旋即向周太后嫣然笑道:“茗儿代恩傧主子谢过太后厚赏。”
说话间不经意抬眸,正对上闵皇后的目光,他着一色杏黄百鸟朝凤深衣,因体弱畏寒,肩上拢着厚厚一件朱红色的火鼠披风,显得有些弱不胜衣,他连日操劳选秀与闵贵傧有孕之事,脸色着实算不上好,只是细长脸上一双大眼还明亮,定定向任荷茗看来,任荷茗只浅笑回应道:“茗儿自知仍多有不足,往后必定向皇后主子和各位王君主子、郡王君哥哥们虚心学习。”
说着便扶着周太后在殿中坐下,众秀子列站在其下,周太后轻轻拍一拍任荷茗的手背,道:“你有此心便很好。不过哀家倒是好奇,不知这秀子之中,可有你觉得要虚心学习之人?”
倘若任荷茗方才话不真心,亦或者故意选一位并不如任荷茗之人衬托自己,多少便会犯了他老人家的忌讳,然而任荷茗却是真心,嫣然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怎会没有。单说徐家哥哥,茗儿便要为其风采折服了。”
周太后微微挑眉道:“哦,是哪一个?”
徐希桐端然出列,行礼如仪:“在下徐氏希桐,拜见太后主子,太后千岁金安。”
明红的鲜亮颜色只是更加显出少年的端庄沉静,周太后打量徐希桐几眼,颇为惊讶地看任荷茗一眼,似是不意他竟真心佩服徐希桐,只是旋即,任荷茗便心中一慌——徐希桐乃是内定的阳陵郡王君,任荷茗如今已是兰陵郡王君,一言一行多少代表萧定君一脉和兰陵郡王的意思,他若是如此推崇阳陵郡王君,加之他庶兄又要入阳陵郡王府为侧君,难免有背后家族支持阳陵郡王的意思,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此心思电转,口中道:“古人云,见贤则思齐,茗儿向徐家哥哥学习,是为修自身。”
周太后淡淡向徐希桐笑道:“你以为呢?”
这一问看似轻巧,实则亦重逾千钧,只因人人皆传徐氏子德行出众,当父仪天下,这是夸赞,也是有心之人的抬高,可化作悬于头顶的利刃,这一问,亦是叩问徐氏一族的野心。
徐希桐从容不迫,道:“在下以为,以人为镜,不仅可以明得失,也可以修正己心和言行。人不知己之不足,则不能有所进益。有兰陵郡王君在,在下如得佳镜,不敢托大称为人师。在下亦以为,自身大有不及郡王君之处。”
周太后听了,微微一笑,问一旁葛尚侍道:“哀家倒想问问你,你教了他两个这些时日,你觉得这两个孩子哪一个可中头筹呢?”
葛尚侍微微一顿:“这……太后主子恕罪,老奴不敢托大,妄议尊上。”
周太后又问闵皇后:“皇后以为呢?”
闵皇后一时之间亦难以回答,周太后目光扫视四座,等着听一个答案,任荷茗灵机一动,忽而指着殿外薄雪压枝的梅花笑道:“太后,岂不闻‘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周太后听罢,开怀大笑,点着任荷茗道:“好一个机灵鬼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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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