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任荷茗虽伤了一条腿,但闵皇后却因此大大欠了他一个人情,临走的时候,陆恩傧让荪萍送他回去,顺带着把闵皇后给的赏赐一同搬回去,一水儿的锦盒看呆了好几个蟠桃殿的秀子。任荷茗进屋自己点检一看,俱是颇精致的宫样首饰,寻常人家得见都难,且也都是合郡王君身份的东西,显然闵皇后是有意取悦安抚。
教规矩的葛尚侍虽是个有些死板的人,但任荷茗腿上老大一块青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既有陆恩傧遣那日易太医身边的医使王留每日来看、吩咐不可过度劳累的医嘱,葛尚侍也不会无缘无故非要得罪闵皇后和萧定君两方势力,便省了任荷茗一些辛苦久站的功课,于是众人辛苦练习礼仪的时候,任荷茗还稍稍偷了些清闲。自然,这也有任荷茗是范尚侍教出来的,姿势都精准到位的缘故,毕竟他也清楚,葛尚侍要求严格也是为他好,任荷茗的余生都要与这宫城有斩不断的关系了,这些事项上出错,不知何时便会成为置他死地的借口。便是当下的教习,倘若做得不好,教习尚侍们也是可以报上去,影响最终的册封的,往年甚至是有过记了名又赶出宫去的先例。
要说谁最出色,无疑当是徐希桐。他不愧是开国元勋徐家的嫡公子,一举一动不单恰如其分,更有风致,丝毫不觉僵硬,确是有国父风范的。
至于对于谁最难,那无疑是朴慧质,他本来就习惯了军武世家的随性洒脱,拘束起来实在难受,有时哪怕动作做得对,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被教习尚侍们重点关照,有时候三五个人围着品评想办法怎么才能让他做得顺眼一些,朴慧质自己倒也努力,因着体力好,也不惮比旁人多练习些时辰。
日日练习礼仪、修习宫规,不得一时闲,倒也充实,任荷茗伤了腿,白日里并不算累,再加上不习惯这四个秀子一间的睡法——他同徐希桐、朴慧质和蓬蓁一间,虽然基本用屏风和锦帐隔成了单人小间,朴慧质夜里打鼾还是颇为要命,其余三人虽都不介意,朴慧质也总是等到三人先睡了才睡,但有时候任荷茗还是会醒,一醒就再难睡着。
这日不知何处来一股冷风,伴随鼾声将任荷茗惊醒,醒来一看更漏,才不过睡了一炷香时间,却偏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见睡前关好的窗子不知被谁打开了,外头月光明亮,清辉自窗子泻入,十分静美,心头一动,干脆披了件沉青衫子起身出去赏月。
秀子不能出蟠桃殿,不过蟠桃殿后的小花园并不算违例,这般晚了也无人去,任荷茗便想着去亭中坐一会儿。
蟠桃殿之所以得名,自然是殿中多植桃树,眼下还不是季节,然而也已早早打了几个小苞,任荷茗才往其中走了几步,忽然见那亭中点着一盏宫灯,他知道秀子们如今尚无名分,得不来这样的东西,当即隐身在蟠桃殿的大桃树后,方落定,忽然听得一道女声:“你来了。”
是咸安帝。
任荷茗心中猛地一突,心想她如何能料到自己会在今晚来小花园,正要过去,却见一道身影顿住,熟悉的声音颤巍巍道:“怎么…怎么是您?”
任荷菱?!
任荷茗蓦地从树边看去,只见宫灯照耀之中,任荷菱精心妆扮,银红衫子配青色百褶裙子,面容脂光粉艳,额间珊瑚花钿明艳动人,在烛火之中格外显得娇丽,这本是年节时府里给他二人一同制的衣衫,任荷菱这般穿戴,更加与任荷茗初次入宫之时像了十成十。
“你以为是谁?”咸安帝玩味问道,她固然初老却依旧清丽姣好的面容在暗淡光影中模糊了岁月的痕迹,反倒比常日里更美三分,“是建陵,兰陵,亦或是阳陵?”
任荷菱强自镇定,道:“自然以为是家弟。”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咸安帝淡淡重复,手里一串晶莹剔透的金丝水晶檀木坠角十八子珠串与翡翠扳指碰出咯地一响,“你弟弟要约你这个哥哥禁宫夜游,也用这样的诗句么?”
“家弟顽皮,又不精书文,也不是头一回闹这样的笑话。”任荷菱回道。
任荷茗禁不住一偏头,心中不禁暗诽——连这个时候,任荷菱都非得踩他一脚不可。然而,上次任荷茗引起咸安帝注意时,恰恰不像是不精书文的样子,任荷菱越说,越是让咸安帝认错了人。任荷茗心中怦怦乱跳,连呼吸都不敢乱了,屏息凝神听着,小心不敢出一点动静。
咸安帝也不计较他语气生硬,只向任荷菱道:“坐。”
任荷菱只站着不动,咸安帝微微放沉了声音,道:“朕教你坐,你就坐。”
任荷菱哪里承得住这个,微微一颤,到底还是走上前坐了,咸安帝打量他片刻,道:“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朕留了字条约他,他来了,见了朕却说,怎么是你。”
咸安帝说的是谁?任荷茗猜,任荷菱也定有这样的疑问,然而这话却是不敢问出口的,只见任荷菱攥紧袖子,微微发颤,强撑出副坚强的样子来。他倒不是不怕,然而他素日里惯用的、和姜侧侍学的那一套楚楚可怜的本事是万万不能在这时候用的,女人固然吃这一套,然而若是挑动了对方的绮思,那就真的完了,任荷茗瞥见他指尖掐在掌心,隐约觉得,那是他素日里的习惯,任荷菱多年来除却姜侧侍教他的,便是对任荷茗最为了解,兴许心里总存着压不过任荷茗的恐惧,不知所措之下,竟不自觉地学了任荷茗。
任荷茗却清楚,如此只会更糟。
他强作坚强的样子果然引得咸安帝微微侧目,道:“如今的世家公子,不是柔弱无能就是呆板无趣,少有你这样锋芒又倔强的。似乎……这许多年来,也只有当年的无换是那个样子。”
无换?
约莫是谁的字。
情爱之苦,最苦不是相思,是求不得而放不下,看来是他们像了谁,这才引动了咸安帝的心思。偏偏这是最毒、最险的。
任荷菱微微发颤,强撑道:“荷菱蒲柳之姿,草芥之命,不敢与陛下口中的故人相较。”
咸安帝手中珠串磕碰玎琳,在宫灯柔黄光色中光泽近乎璀璨,侧过的眼眸却显得冷锐,她的声音温暖柔和,略带暗哑,却仿佛一团踏上去便站不稳的棉花:“你当知道,你的命运如何,半数是在朕手中,倘若朕愿意,你便不会是草芥之命。”
她说着,将那十八子珠串搁在石案上,推到任荷菱面前。
任荷菱身子越发颤得厉害,咸安帝只是道:“赏你的,你就拿着。”
不接御赐便是抗旨,巍巍皇权面前,任荷菱又有什么可奈何,只得颤颤伸出手去拿,他方拿起那珠串,便被咸安帝一把抓住手腕扯进怀中,另一手紧紧揽住任荷菱的腰身,任荷菱此生第一次坐在一个女人的腿上,不由得惊喘一声,却被咸安帝打断:“你若是出声引来了旁人,会怎样?”
任荷菱的声音窒息在喉间,仿佛一声短促的悲鸣,整个人死死僵住,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把推开咸安帝,跌跌撞撞方站直身体,向咸安帝道:“荷菱…不愿意。”
任荷茗忍不住去想任荷菱的不愿意是为何?是否同任荷茗一样,有几分不甘,想要将此生托付给一个值得的女子,而咸安帝已经渐老,身边已没有什么位置可以留给任荷菱?是否任荷菱已对那人中凤龙的阳陵郡王倾心?又或者,任荷菱是顾及想要让他嫁入阳陵郡王府以便在夺嫡之中铤而走险的母亲,顾及仰赖母亲鼻息的父亲。再或者,是因为过早将自己要做阳陵郡王侧君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他正在畏惧人言。
无论是何原因,咸安帝似乎都不介意,她甚至不曾追问,只是懒懒指向任荷菱手中的珠串:“你不愿意,朕也不强迫你——那珠串,只要你一日不愿意,你就戴着一日,只要你戴着,朕就绝不强迫。”
任荷菱品不出咸安帝话中意,只得咬牙行礼:“荷菱谢陛下成全。”
话中已带哭音,强撑着旋身,摇摇晃晃地半奔跑着离去。
他离去后,咸安帝低头望向自己的掌心,忽而低低笑了,声音柔软却莫名让我寒彻骨髓:“他…他。当初不敢让他走的路,你既然选了,就走一走试试看。”
说罢她提灯离去,任荷茗早已一身冷汗,良久才放松身体,然而忽然想到什么,即刻起身向蟠桃殿奔去,然而还不及转过墙角,便先看见任荷菱一手紧紧扣住他房间那扇打开的窗户,脸色苍白难看至极。
任荷茗早已明白过来,正是任荷菱在路过他房间时打开了窗户,也许原只是想顺便让任荷茗生一场病,却不想把他唤醒让他看到了那一幕,然而倘若任荷菱有一分以为任荷茗看到了那绝不能让人看到的事物,那么…
正在此时,任荷茗听得身后一道声音:“好了,快回去罢,只是公子仔细记得,往后宵禁时辰之后,再不许起来乱跑了,若是怕饿,入夜前来找老奴要份糕点放在屋里也就是了。”
任荷茗一回眸,正看见葛尚侍站在他身后,比脑子更快地,已经开了口:“多谢尚侍。”
他道:“梅贵傧主子既然嘱咐了,老奴自会好好照顾公子。今夜可是太险了,若是逮到公子的不是老奴,怕是要罚公子站在庭中站到天明,考核上也难免落上一笔…”说着忽然低声道:“公子放心罢,人已走了。”
任荷茗压低声音道:“荷茗惶恐…”
葛尚侍严肃的面容难得现出些许温和,从袖袋中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豌豆糕给他:“梅贵傧对老奴有恩,老奴虽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今夜便是在老奴这里用了块豌豆糕,这豌豆糕是配给奴才们的,兴许有些粗糙并不好吃,但公子务必吃下去,可记住了?”
任荷茗点头,葛尚侍便轻推他一把:“快回去罢。”
任荷茗一路跑回屋中,将那豌豆糕就着桌上的凉茶水慢慢吃了,虽然是不如他素日爱吃的餮香坊的糕点好吃,他却也清晰记住了那味道,最后将那油纸投在炭盆中,仔细看着它燃烧殆尽。
这就是他如今的处境。这就是他往后的生活。夜半醒来去寻月色这样浪漫的事情不再,有的是欲害他的起因,目睹秘辛的过程,险些被发现的结局,他必须要真的吃过豌豆糕,知道它的味道,以免哪一日被发现了破绽,将秘密永生保守下去。
直至最后躺在床上,任荷茗还是觉得心脏砰砰乱跳,脑中过了无数遍今夜发生的事情,觉得大致没有破绽,许久许久,疲累极了才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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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