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由着那男子扶着走了一会儿,始终觉得就这般劳动人扶却不说话十分尴尬,只好没话找话:“阁下可是…广陵郡王君?”
其实任荷茗也知道不是,但任荷茗总不能问他,阁下是广陵郡王哪个小侍。
那男子听得任荷茗这般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白了任荷茗一眼,道:“想来是你年岁太小,不曾听说过老一辈的风流韵事。岂不知,广陵郡王并没有正君,早年流连青楼,被个花魁勾了魂,不管皇帝和当今太后如何训斥责罚,哭着喊着硬是把这位花魁抬进府里封为庶君,此外更不再娶,府中除了这位姓敬名罗衣的庶君外,再无一个夫侍。这位蓝颜祸水的妖孽花魁庶君,正是不才在下我。”
他这般说着,看着任荷茗的眼神亦略带挑衅,荪萍极是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又略带担心地看着任荷茗,不知是怕任荷茗嫌弃扶着自己的广陵郡王庶君曾是青楼花魁,还是怕任荷茗一个好好的世家公子被他这荒诞不经之人带跑偏了。
说来确实,虽然后宅之人最爱八卦,连多少年前承禹伯曾经睡过她老娘的一位小侍都能来回来去饶有兴趣地嚼上几十年,任荷茗又好奇心重,多少了解一些,但广陵郡王此人除了有荒唐之名在外,便格外低调,又似乎是人人都不愿提起的禁忌,连她除一位青楼出身的庶君外绝不再娶这等**劲爆的八卦都毫不流传。
任荷茗只笑一笑,道:“先敬罗衣后敬人,庶君好名字。”
敬罗衣略带讶然地看任荷茗一眼,道:“你这小子倒爽气。我可怕了那些自负出身世家的公子哥儿们的酸腐气。陆维恩那厮,挑你做薛钰的正君,倒是挑得不错。薛钰那孩子,算是有福了。不过她倒也是个好孩子,你的福气也不错。”
任荷茗猜得出陆维恩是陆恩傧的名字,敬罗衣对他的未来公公这般指名道姓,任荷茗难免有几分尴尬,只是敬罗衣语气有些亲昵,任荷茗便无意说什么,只是恭维道:“郡王爱重庶君,庶君亦是有福之人。”
“我?”他轻轻一笑,“是么。”
他语气轻飘飘地,说得任荷茗心里像是从水底窜起来的葫芦,漂摇得厉害。
说话间便是会宁宫,一位面生的尚侍正等在外头,见任荷茗一瘸一拐地被敬罗衣扶过来,脸色微微一变,亲手过来扶他,却也不问什么,只径直把任荷茗扶到会宁宫的正殿里去,任荷茗进门时,见萧定君、陆恩傧与薛钰俱坐在窗下,其中薛钰见任荷茗一瘸一拐地进来,微微一愣,一双清澈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片刻才想起两位父君还在,回首望一眼强自按捺住,再向任荷茗看来时,目光颇有几分不可置信,分明是:本王不过才离了你一刻钟时间,怎么便搞成这般样子。
还是陆恩傧皱了眉先问:“这是怎么了?”
萧定君则抬抬手道:“却也不必先问,瞧着是腿上跌打伤了。应执,先去太医院请易太医过来。钰儿,你先避一避。”
萧定君殿中的尚宫答应一声退下了,薛钰双颊微微紧绷,但匆匆一举手也行礼下去了,任荷茗见萧定君起身向他走来时还没明白过来,却见萧定君动作行云流水,口中说着“免礼免礼”拖拽个凳子过来按着任荷茗坐下,伸手便去撩他的裙子挽他的裤脚,轻声道:“我是行伍出身,战场上各类跌打损伤、刀剑创口见得多,太医来之前,我多少也可以看一眼。”说着又回首向陆恩傧道,“这孩子自己延医不方便,你这做父傧的可要替他想着。”
“不不不,怎能劳烦定君主子……”任荷茗慌忙去捞萧定君,却被他轻轻一拨,只觉手似卷进漩涡水流,毫无抗拒之力,轻易便被推到了一旁。
萧定君卷起任荷茗的裤脚,只见他小腿前侧已然微微肿起,泛出青紫,萧定君沿着伤处轻轻按压,任荷茗疼得倒抽冷气,却也不曾痛到不能忍受,萧定君微微笑笑,道:“疼着了罢?伤的可不轻。不过还好,不曾真正伤到筋骨,却也得小心,你皮薄肉嫩,怕是须得好好休养几日了。现下冷敷处理,应当还来得及,只是眼下这初春时节,宫里头怕也没有用冰的。”
陆恩傧这时开口道:“小厨房应有保鲜食材用的冰,聆音,去取些干净的来。”说着又蹙眉问道,“怎的伤成这样。”
荪萍正要答陆恩傧问,却听一道宛转莺啼的嗓音道:“哎呀,人家辛辛苦苦把人扛过来,不给杯茶水也就算了,连个招呼的人也没有?也罢,我自个儿也有手有脚的也认路。”
便是敬罗衣从外头翩翩地走了进来,踢了个绣罗圆凳过来落座一旁,陆恩傧脸色有些难看,道:“你来做什么?”
敬罗衣道:“自然是你家这小公子路过坤宁宫的时候被人踢了走不了路,我好心好意送过来的。”
任荷茗忙截住他话头,道:“是丽硕公主与在下切磋球技,不小心…”
敬罗衣一翻白眼,道:“是是是,你踩了他的球,便活该被他踢断一条腿。”
任荷茗还要解释,但众人都是宫中浸淫多年,哪里还有猜不出,萧定君已轻轻叹息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丽硕公主,他在宫中玩闹也不是一日两日。前些日子爱作捶丸戏,也是打断了一个小宫侍的腿,遭了皇后主子的斥责,这些日子才换了蹴鞠。那孩子……”
任荷茗道:“终究是在下的过失,行事缺乏周全,为两位主子惹了这样的麻烦。”
萧定君从聆音手中接过缎子包的冰来,敷在任荷茗腿上,教着聆音用力按住,才起身退回窗下懒懒坐了,淡淡笑道:“无事无事。我刚入宫的时候,行礼请安都弄不明白,你可比我强得海了去了。何况我在宫里这些年,早把皇后贵君都得罪光了,哪儿轮得到你来替我得罪人。你做得很好了。往后心怀恭敬,照着规矩做就成,错了也不怕的,自有长辈们替你顶着。”
任荷茗听萧定君这般直白地说得罪光了皇后和贵君,虽然知道他是哄自己,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觉得他是个趣人。
敬罗衣听了,盈盈笑道:“恐怕现在皇后那头已经慌了,丽硕公主伤了你这妹夫,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就踢球儿去了,这可不是小事。”
陆恩傧虽然显然不喜欢敬罗衣,又确实有些埋怨任荷茗招惹了些麻烦,可也知道究竟不能赖任荷茗,听得丽硕公主这般欺到头上来,倒霉就在眼前,冷哼一声,道:“该。”
敬罗衣灵艳的眼一抬,见陆恩傧不怎么正眼瞧任荷茗,便怼道:“这可都是恩傧主子惹出来的事端。若不是恩傧主子非要将这孩子从蟠桃殿叫出来吃什么劳什子的家宴,他也不至有此一难。”
任荷茗忙道:“恩傧主子赏宴,在下…”
陆恩傧倒是觉得他说的有理,抬手轻轻打断任荷茗道:“原是本宫思虑不周。你已是郡王君,行走不方便时,本宫该派自己的轿子接你去的。”
但其实陆恩傧之所以赏宴,是为了遮掩任荷茗在御前招惹的麻烦,是为了帮他,如此,责任又怎么能在陆恩傧,只是这话不能同敬罗衣等外人说,任荷茗也只好住口。
正这时,见得荪萍进来通报:“定君主子,恩傧主子,易太医到了…皇后主子身边的严尚宫也到了,带了不少礼品。”
萧定君道:“请进来罢。”
陆恩傧却道:“易太医请进来就是,严尚宫就不必了,将礼收下,同严尚宫说,这不年不节的,想起来给我们会宁宫送礼,本宫真是又惊又喜,这礼本宫收下了,不过眼下本宫正留自个儿的女婿用膳,就不请她进来了。”说着又瞥敬罗衣一眼,“家宴,不招待闲杂人等。”
萧定君瞧他一眼,摇摇头无奈地笑道:“你呀你。”
陆恩傧却小孩子气地一扬下颌,连带着任荷茗也忍俊不禁,殿中众人不由得向他看来,任荷茗脸颊微红,道:“不想恩傧主子如此可爱。”
萧定君与陆恩傧闻言都笑了起来,萧定君指一指任荷茗:“你倒是挑了一个好女婿。”
笑毕,忽然见敬罗衣起身,道:“唉,侍身这不受欢迎的人呀…还是早早自己走了的好,免得一会儿被人架出去了。”他作势要走,走前却一回身,看向萧定君问道:“定君主子的腿近来可还好?”
萧定君闻言微微一怔,旋即轻轻一拍腿,含笑道:“眼下开春了,好得多。”
敬罗衣点一点头,道:“侍身听王主说,今岁天气怕是要有倒春寒,还请定君主子珍重。”
说罢正经一行礼,便走了。
与他错身走进来的太医是位相貌敦厚温和的女子,任荷茗只来得及扫她一眼,便是问萧定君道:“定君主子的腿不好么?”
萧定君似乎有些发怔,旋即笑笑,道:“早年的事了,当年受了些伤,一时离不得塞外,便没有养好。如今好得多了,没有大碍。”
这时却见行罢礼的易太医听得萧定君这般说,忙急急道:“定君主子的腿当年是见骨的伤,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后来又…如今虽养得有些成效,却万万不可轻忽。”
萧定君摆摆手道:“知道知道。莫要当着小辈,将我说得像个废人似的——快给他瞧瞧,别耽搁了。”
易太医是女子,不能随意看任荷茗的身子,只是令身边一个的医使为他查验。那医使瞧着年纪不大,一身青绿衫子,生得圆脸圆眼,十分活泼可爱,查验过任荷茗的伤处,道:“不曾伤到筋骨,皮肉上却伤得不轻。今日之内须得冰敷消肿,配合活血化瘀的药物内服外敷,并不难治。”
易太医点一点头,盖了张丝绢在任荷茗腕上为他诊治,片刻后道:“公子虽然从胎里带出了些弱症,但这些年调养得甚好,身子十分康健,现下略有些郁结之症,脾胃不和,想是近日来思虑太多的缘故,歇一歇便不打紧,微臣将山楂药量加重一些,为公子调和脾胃,这活血化淤之药也有利于行血排毒,有益于来日怀胎生育。”
她说到此处时,薛钰恰好进来,听得这话步履一顿,只是旋即便作无事状入内行礼落座,任荷茗脸上发烫,也只好侧着身子不看她。
易太医又补充道:“只是这活血化淤的药…公子务必要小心保管。”
任荷茗疑惑道:“为何?”
萧定君轻轻叹息,道:“跟孩子说这个做什么。”
陆恩傧则道:“总会知道的——今日选秀,消息多,乱糟糟的,所以这会子还没传开,不过再过一个时辰也该都知道了——闵贵傧有孕了。宫中许久不闻儿啼,自钰儿后,只添过雯傧和祥贵傧的两个皇子,就是祥贵傧的五皇子,也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闵贵傧有孕,想必太后和皇帝都会十分重视。加之皇后膝下只丽硕公主一个,并无皇女,闵氏一族可盼着这是个皇女呢。”
任荷茗不觉道:“那兴陵郡王……”
陆恩傧打断他道:“时辰不早了,叫膳罢。”
任荷茗自觉失言,便禁口不言,然而心里却不由得将话想完:兴陵郡王的生父沈氏不过是个追封的贵人,彼时戚惠君得宠,抢在闵皇后之前诞下了皇长女郁陵郡王,闵皇后诞下丽硕公主时却难产伤了身子,太医院虽不敢明言,但只看闵皇后病弱的样子,人人皆知他是难以再生育的——到如今已经过去多年,他也的确没有再生育。偏偏当时的闵家再无适龄的公子,无奈之下,闵皇后只得进献了自己的陪嫁侍子,这侍子诞下一女后未几年便撒手人寰,便是二殿下兴陵郡王,而后名正言顺养在了闵皇后膝下,只是出于种种考虑,未曾记名于闵皇后,便不算是中宫嫡女,但多年来一直受闵氏扶持,闵氏当年便扶持咸安帝上位,素有传统,且当年凭借从凤之功吃了许多甜头,如今若是未能支持新帝眼见着就要损失去许多,反而更不可能对夺嫡之争袖手旁观。从前闵氏只有兴陵郡王这一个皇女,大家也都以为兴陵郡王是闵氏所选之主,眼下闵贵傧若有生育,形势便完全不同——血脉相连又年幼的新主,显而易见是闵氏更好的选择。
兴陵郡王向来谦和低调,但为人聪慧明理,在朝中已颇有政绩,尤其是接手户部之后丈量田亩、遏制兼并的一系列政策使她在百姓中也声望颇高,不知她对这一新的变化,究竟如何看。
任荷茗在九浣殿、陈玉殿、铅华殿和蟠桃殿里一日折腾,想来萧定君和陆恩傧在外头应对闵贵傧有孕的事也是一日折腾,因此一顿饭倒吃得消停,众人都有些真饿了的意思。萧定君为人随和,并不守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反而问了任荷茗许多家中的事,也问了他的喜好,知道他素性调皮捣蛋也只是笑笑,听闻他曾想打马球,阿姐却不肯教他骑马,更是来了兴致,告诉任荷茗自己年轻时马球打得最好,若有机会,肯亲自教他。
陆恩傧见任荷茗和萧定君聊得高兴,双眸亦是明亮含笑,此时因翁婿名分已定,陆恩傧便唤他作茗儿:“哥哥马球打得好,是骑射功夫一流的缘故。茗儿年幼,可惜不曾见过,哥哥早年纵马百步穿杨,羞得满座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贵女无地自容。”
任荷茗道:“听闻定君主子曾于万军之中一箭取敌将首级,想必更胜百步穿杨。”
萧定君听了一怔,摇摇头道:“杀人的本事,同技艺不是一样的。”
陆恩傧则瞧了薛钰一眼,又不乏揶揄地道:“钰儿的骑射功夫是和哥哥学的,在诸皇女之中,也拔头筹。”
任荷茗果然起兴道:“当真?!”
薛钰耳尖微红,道:“镇姊——二姐姐也厉害的,不过总还是得让四姐赢得多一些,不敢给定父君和父傧惹麻烦。”
任荷茗从前多少也有听说阳陵郡王文武双全,文可压独爱风月的建陵郡王,武可与师承萧氏的兰陵郡王平分秋色,原来其中另有门道。其实在任荷茗看来,薛钰当真是很好的,她在她上心的事上胜过阳陵郡王,当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想到这处,惊觉自己竟对薛钰如此有信心,任荷茗不由得微微一惊,心里小鹿乱撞,连忙低头用一口茶不说话了。
茶足饭饱,陆恩傧忽然对任荷茗道:“茗儿,你过来。”
任荷茗依言过去,他牵着任荷茗的手温和地望一望他,忽然严肃道:“你跪下。”
萧定君似乎知道他用意,忙道:“小维,你做什么。快别折腾孩子了。他那腿……”
任荷茗却知道他如此郑重必有要事,依言正色跪下,听陆恩傧肃然厉声道:“当年边境战火连天,本宫的命是哥哥所救,自那之后所得一切,都是拜哥哥所赐,也包括钰儿。本宫虽是钰儿的生父,但一如本宫一早同她说过的,往后你为钰儿夫君,与她一心同体,便要孝敬哥哥更胜过我这个父傧,你可明白?”
任荷茗郑重拜礼,起身时扬起一双明亮眼眸道:“茗儿虽不懂事,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知高堂之恩,子辈不忘。但即便茗儿不知道定君主子对恩傧主子的恩情,茗儿也知定君主子是晋朝无数黎民百姓的恩人。茗儿不才,却也听过圣人教导,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国冲锋英勇陷阵者,不可使其无粮草冬衣之助、回城退守之路,质纯忠良、为国殚精竭虑鞠躬尽瘁者,不可使其困于流言蜚语、谗言佞语之诬。定君主子有恩于天下百姓,茗儿既是浮生之一,便也有恩于茗儿,茗儿自当倾尽全力,守护定君主子。茗儿自幼无父,能承欢于定君主子,恩傧主子膝下,茗儿不胜欢喜。”
而后再拜。
超长……请多收藏评论
提一下五位皇女的名字吧,虽然她们的名字短期内并不会用来指代她们,包括薛钰,知道任荷茗不知道几位姐姐的名字,也会改口称序齿。
郁陵郡王——薛钩
兴陵郡王——薛镇
建陵郡王——薛钥
阳陵郡王——薛镝
兰陵郡王——薛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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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