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穿出小园,见到荪萍难免有些面容发烫,荪萍则会意道:“是五殿下给公子添麻烦了,老奴面上都觉得过意不去,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任荷茗颌首道:“多谢尚宫。”
如此行走,过了坤宁宫便该是萧定君的会宁宫,任荷茗方走至坤宁宫门口,忽听得有物破空而来的风声,旋身望去,只见一颗七彩蹴鞠汹汹而来,他素来最擅这些玩耍把戏,膝盖一抬便停住那球,复又直腿教那蹴鞠滚落至足踝,此时却听得一人高声急急喊道:“不许踩——!”
可是为时已晚,任荷茗已惯性将那球踩在脚下,抬眸看去,只见一位身穿大红色牡丹短打的青年自坤宁宫中急奔而出,他相貌出众,如明艳带刺的蔷薇,然而此刻柳眉倒竖,面容上怒意浓浓,扭曲了他原本秀丽的五官,他见任荷茗一足踏在球上,抬腿便狠狠踢向任荷茗小腿的腿骨,他这一脚全不留力,若不是任荷茗临时闪躲,他身娇肉贵,又踢得不得法,只怕要踢断任荷茗的腿骨,直痛得任荷茗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上,他更是抬手便向任荷茗脸上打来:“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踩本公主的蹴鞠!”
荪萍吓得不轻,一面扑到任荷茗身前挡着一面高声道:“丽硕公主慎行!”
原来他便是闵皇后膝下独子,嫡公主薛铢。
说时迟那时快,丽硕公主高高举起的手被一人轻轻握住手腕,只听那人声音若清风拂琴,清越温柔:“丽硕公主小心。”
众人一并望去,只见那女子身量颀长,着一色竹青广袖春衫,随意站着便是遗世独立的林下之风,若说当今圣上咸安帝是皎洁若轻云的棠梨,多少还要沾染些凡间烟火,那女子便是天上真正的白云,温润超然,一时间,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年岁或是清丽出尘的相貌,仿佛有看不见的柔和雪白的光芒刺了眼似的,瞧一会儿,才看出她与咸安帝相貌相似,只是生得更清瘦些,眉间似有轻烟般的思绪缭绕不去,不似咸安帝那般珠圆玉润,且…她一只袖管空空,单剩一只左手,是位独臂的残疾之人,好端端一个玉人却缺此一臂,如同白璧缺角,令人遗憾。
丽硕公主便是嚣张跋扈,见了她也不由得气焰一低,道:“七皇姑。”
——原来是当今圣上的七妹广陵郡王。
咸安帝在先帝的皇女中行四,共有两位一父同胞的亲生妹妹,一是行七的广陵郡王,一是行八的福陵王。与天生神力、战功赫赫的福陵王不同,这位广陵郡王在朝政上默默无闻不说,更据说是个荒诞不经的人,此中种种不能细说与闺阁男儿听,只是隐约听说名声不好罢了,牵扯到些朝政上的旧事,且还与任荷茗的外祖家有些关系,家中对她更是讳莫如深,是而,任荷茗甚至不知广陵郡王竟是少臂的残缺之人。如此想来,她的荒唐似乎也不难理解,然而……她看起来并不像是那样的人,眉间无丝毫尘俗戾气,实在是脱俗不似凡人。
但她消下丽硕公主的气焰也不过是一瞬,他的怒气旋即复燃,向着任荷茗恶狠狠地道:“你算什么玩意儿,约莫又是母皇新拿捏的什么下贱东西,也配踩孤的球?”
任荷茗不过参选秀子,又不曾用心打扮,看起来的确像哪个位分不高的才人良人,且新选的秀子都在蟠桃殿里关着,不可能在宫中行走,丽硕公主误会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位是昆山侯府的嫡出公子任氏,陛下方下旨赐婚的兰陵郡王君。”荪萍忙道,“郡王君还未学规矩,冲撞了嫡公主,还请嫡公主恕罪。”
“便是母皇下旨赐婚,未过门也算不得什么郡王君,就算是过了门,也要敬孤一句妻兄,何况薛钰不过是孤庶妹,宫奴肚子里爬出来的,她的正君,越得过孤这嫡公主去么?你这贱婢胆敢拿这名头出来压孤。”丽硕公主觉出荪萍说话的用意,当即利嘴似刀,丝毫不留情面,但任荷茗既然不是咸安帝的后宫,他并不真想撕破脸皮,到底还是缓和了几分,无意再为难任荷茗,“好在也算是正经嫡出,嫁作正室,不然非得烧了这球不可。”
话到底说得难听,这打必然也算白挨,任荷茗虽对他说薛钰出身的话微微皱眉却也说不得什么,对挨的这一脚也算不上多在乎,广陵郡王却淡淡道:“公主,本王与四姐、八妹,也是庶出。”
的确,当今太后周氏的太后之位,是咸安帝即位后所封,尊的是自己的生父,故而是圣父皇太后,先帝在位时,周太后一直是二品淑君,哪怕先帝皇后逝世,也未曾封后,论起来,他膝下三女确都是庶出。
丽硕公主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青,这时才觉出几分理亏,却还强撑着道:“你既是记名秀子,不好好在蟠桃殿待着学规矩,跑出来做什么?”
这话是问任荷茗的,自然任荷茗答:“恩傧主子赏膳,在下却之不恭。”
说这话时,任荷茗不知为何扫了广陵郡王一眼,正巧见广陵郡王听得这话,眉心似乎微微一动,然而过于微不可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那厢只听丽硕公主轻哼一声,道:“那便快去罢,别教恩傧等久了。”
说得容易,这会子任荷茗的腿还生疼,虚冷冷地使不上劲,荪萍虽是宫女,可到底不方便半抱着他行走,广陵郡王亦不赞同地道:“丽硕。到底是你误伤了人家。”
丽硕公主纵然自知理亏,却不肯低头,从一个大着胆子凑过来殷勤擦拭了蹴鞠的美貌宫女手中接过球来,只顾把玩,一字不说,广陵郡王无奈笑道:“你呀你。罢了。”
丽硕公主下颌一扬,便如翩跹蝴蝶般地跑去了,三个美貌宫女围在他身边,一个屈身扶着他手臂,一个接过球去恭顺端在身前为他拿着,还有一个凑不进去,只一把阴柔嗓子低低袅袅地道:“广陵郡王也太粗鲁了些,公主的手腕可疼不疼?奴婢真真是要心疼坏了…”
广陵郡王摇摇头目送他走远,回首见任荷茗尴尬扶着荪萍的手臂站起来,温声道:“丽硕这孩子被他母皇惯坏了,却不是个坏心的孩子,本王这个做姑姑的,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任荷茗轻轻摇首,道:“那蹴鞠原就是丽硕公主的所属之物,在下未曾问过主人意便擅动,在下也有不是。在下虽未过门,来日却总是一家人,丽硕公主又是在下妻兄,小小玩闹,岂担得起广陵郡王代为道歉。”
广陵郡王微微叹一口气,道:“你年纪轻轻,却如此懂事,只是懂事的孩子,难免多受些委屈。”
说罢向身旁道:“罗衣,这位尚宫不方便,劳动你扶任公子一把,送去会宁宫罢。”
她唤了旁人,任荷茗才发觉她身旁跟随着一个穿桃红衣裳、身量玲珑的男子。晋朝对男子的审美,向来最是推崇身材娇小,肤色白皙,五官艳丽中更带许多娇怯姌弱,这男子便好似活脱脱按照这标准捏出来的人,娇小得全被这广陵郡王藏在了身后,肤色雪白细腻宛若霜雪,五官艳丽好似盛开之春桃,想必在女人们看来,他便是天下难有的绝色美人,连忬贵君也不过与他各有千秋罢了,不过任荷茗看着却始终有几分怪异。那男子听了广陵郡王的话,一双清亮含情的眼眸流转,瞧了广陵郡王一眼,一把娇酥嗓音道:“是。唉,王主您可真是的,您素日里可是说,侍身身娇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盏茶水都不让侍身倒,如今倒教侍身扛这么重的人。”
任荷茗忙道:“在下的腿这会儿也没有那么疼…”
那男子却已轻盈一步滑到任荷茗身旁,挽着任荷茗的手臂亲亲热热道:“何必逞强。”
他身上香得很,是熏人欲醉的暖香,任荷茗闻了都觉得脸红,当下有几分不好意思,然而他扶任荷茗却扶得真心实意,又回首向广陵郡王问道:“王主,真就让侍身一人扶任公子去会宁宫呀,那侍身一会儿可去哪儿寻您呢?”
广陵郡王默然片刻,答道:“既已向皇后姐夫请过安,自然就是往父后处去。”
那男子微微嘟起嘴来,道:“太后主子可不喜欢我。”
广陵郡王温声道:“知道。你到了只在外头亭子坐着就是,本王在父后那儿坐半个时辰便出来接你。”
那男子这才哼了一声,应承下来,扶着任荷茗往会宁宫去。
任荷茗走出几步,不禁回首再看那广陵郡王一眼,她竟也并未离去,仍站在原地,所望向的并不是他们离去的方向,而似乎是会宁宫的方向,春风寒意未退,拂起她潇潇的竹青衣摆与空荡的一袖,飒然萧索,却不曾吹散她眉间的愁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