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选既毕,任荷茗等人便被带到了蟠桃殿暂居学规矩,不多时,人渐渐聚齐,消息也慢慢传开了,院子里谁得了上记名、谁又得了记名,谁已内定下是某某侯世女或是某某长公主之女的夫郎,谁是郡王正君谁又是侧君庶君。但说到底,规矩未学完、旨意未宣读前,一切都还有变数,知道得准确的,只有各自是记名或是上记名,上记名的,更是名位尊卑未定,难免更加忐忑。唯有任荷茗不同,咸安帝已当殿下了明旨,他如今便已是未过门的兰陵郡王君。
铅华殿上的事任荷茗倒想捂着,却管不住贾雨屏的嘴,不多时就说得人尽皆知,众人对铅华殿上咸安帝与三位郡王一并争夺任荷菱之事议论纷纷,而任荷茗得咸安帝嘉奖赐封之事,虽有议论,却又觉得他是兰陵郡王娶任荷菱不成,咸安帝给兰陵郡王的安慰,所以也是好坏各半。
院中诸公子一开始虽还按照闺中手帕交坐着,很快也便按来日的妻君分坐,任荷菱便是坐到了徐希桐与苏韵宜那一桌去,任荷茗在闺中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后来身边虽坐了内定湘洙侯夫的蓬蓁,却始终没有其他兰陵郡王的侍室过来。
蓬蓁长相虽不算一等一的出挑,却是极亲和又灵动的,一顾一盼,总带些活泼讨喜的笑意,且他顶顶了解自己的优劣,穿得一身洗朱色团花海棠锦衣,明艳温婉,益发让人拒绝不得,便是任荷茗这等性子,也由着蓬蓁跟他八卦中选的秀子们。
蓬蓁见任荷茗四下里乱看,便道:“郡王君可是在等人?”
这称呼让任荷茗指尖发凉,到底如今只他一人得了册封,恍惚总有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感觉,只道:“如今到底不曾过门,你也不必…我在京中并没有什么相熟的人,能等个谁。只是没见旁的…”
说不出口。
然而蓬蓁会意,温声开解道:“旨意既下,郡王君便是兰陵郡王君了。蓬蓁倒是觉得郡王君的性子很好——郡王君,难道恩傧主子没与您说清?蓬蓁都知道,恩傧主子放话为兰陵郡王相看时说过,兰陵郡王年纪小,今年只相看正君。”
任荷茗微微一愣,旋即道:“我倒忘了这事…”
其实是原本也没有约好要与兰陵郡王相看,任荷茗也无心打听。即便是嫁为正室,皇女总还是要纳侧室的,既不可避免,任荷茗心里便想着晚知道一天是一天,更无心从流言蜚语中去了解将来要与他共侍一妻的男子们。结果,倒显得迟钝了。
蓬蓁笑一笑,耳边一对明亮的珍珠坠子摇曳,更显得他明眸皓齿:“郡王君性子纯直,再好不过了。”
蓬蓁既如此说,任荷茗也不愿辜负盛情,便真诚道:“阿蓁若不弃,唤我名字就好,往后便拿我做个朋友,最不济在宫中这几日,可相互有个照应。”
蓬蓁自然是含笑应了。
他比任荷茗消息灵通,是他告诉任荷茗,阳陵郡王府定的是徐太师的嫡孙、祁国侯徐成的长子徐希桐为正君,太府寺少卿苏言淙之子苏韵宜及他庶兄任荷菱为侧君,另有几个庶君侧侍,家里都各有或高或低的官职;都护卫大统领朴家的公子朴慧质意外定上了建陵郡王的正君,此外也另有几个庶君侧侍,只是身份上比之阳陵郡王府的要差上不少,瞧着倒都是长相精致、三分孝来显出俏的样子,据说都是建陵郡王自己相中的,咸安帝和许僖傧倒也都由着她。
别人倒也罢了,任荷茗知道自己同那都护卫家的朴慧质公子有些亲缘,难免多注意几分,只见他那初次得见的远房表哥坐得离徐希桐不远,相似形制的枣红的衣裳上也是福寿绣纹,他相貌疏朗,却全不是那端庄静雅的仪态,入选建陵郡王庶君侧侍的那几个秀子围着他说话,他眼角眉梢俱是全不遮掩的倨傲,不大愿意搭理他们的样子,举手投足更是有些粗糙,尚不如其中一个庶君瞧着周全,并不是建陵郡王一心追求的弱质风雅,反倒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大方热烈。
这便是辛叔叔的独子,阿姐的至交、朴三少君的宝贝弟弟。林家姐姐开玩笑虽然开得不好,却也能看出缘由,谁知中选建陵郡王君的竟是他呢?
许是看出任荷茗瞧朴慧质瞧得久了,蓬蓁悄悄说道:“荷茗恐怕不知道,虽说三殿下一心要找一个能陪她吟风弄月的郡王君,僖傧主子也拗不过她,圣上却不愿意她每日这般不务正业,特地选了朴家这位最最脚踏实地的公子。”
行罢。
如此茫茫选了一整日,蟠桃殿中虽一直供有茶水糕点,又供过一顿午膳,但众人也都无心饮食,更不必说家世低微的秀子,始终等在铅华殿外等待殿选,入蟠桃殿时,已是一日水米未进。
任荷茗正实在枯坐难熬,殿选总算结束了,来了几位尚侍,讲了近日的安排和规矩,正要带入选的秀子们去用膳,便见陆恩傧身边儿的荪萍尚宫过来,向负责秀子的葛尚侍行了一礼,客套后,道:“恩傧主子想请任家公子前去一叙,还请您行个方便。”
葛尚侍是个严肃人,能承教导秀子这样的职必定是受重用的,却只穿黛绿宫装,头上也只一支铜扭丝墨翠如意簪子,通身瞧不出半分与众不同,眼皮也不抬地对荪萍淡淡道:“任家哪一位公子?”
荪萍微微一怔,笑道:“尚侍这就是和我开玩笑了。自然是任家的嫡公子,今日在殿上,陛下亲口为五殿下指的正君。眼瞧着就是要做翁婿的了,恩傧主子想请郡王君用一膳,联络联络感情。”
今日殿选上的事传遍之后,不论是得了上记名的秀子,还是得封郡王正君的任荷茗,都不如任荷菱这得三王争抢又有皇帝垂青的秀子来得惹眼,这一晌聊得腻了,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荪萍如此一说,不少目光又聚在任荷菱身上,任荷菱不由得微微缩了缩身子,眼眶生红。众人以讹传讹,已是任氏兄弟那日一同入宫给建陵郡王、兰陵郡王两人相看,建陵郡王和兰陵郡王都看中了他为正君,如今却定下任荷茗为兰陵郡王君,葛尚侍明白论理,陆恩傧须得对任荷茗有所安抚。
葛尚侍微微垂首,道:“老奴明白。只是还请恩傧主子宫门下钥前将郡王君送回,以全规矩。”
荪萍笑道:“那是自然。”
于是任荷茗伴着荪萍往外走,行出一段路,荪萍见四下无人,轻声道:“公子到底还未曾习过宫规,也未正式过门,如今仍可算是白身,咱们会宁宫的定君主子向来是最谦恭的,恩傧主子与五殿下也都是最沉静的性子,不便在宫中乘坐车轿,委屈公子了。这一日选秀下来,想来公子也十分疲乏了,还要劳动公子来回走动,着实对不住。”
其实荪萍称任荷茗为公子,多少有些下马威的意思,葛尚侍不知为何,还怼了她一句,任荷茗倒是不太在意,只因他心里还没绕过这个弯来,不曾觉得自己已经是她的郡王君。更何况,荪萍话说得轻巧,其实是萧定君身后站着幽云军,这般巍巍军权,既是倚仗也是拖累,一言一行必得小心谨慎,恩傧更加不过是白衣入宫为侍,承恩诞女才封的傧位,连带着兰陵郡王出身也不高。在这禁宫中,本就一尺的规矩是一尺的规矩,萧定君、陆恩傧与兰陵郡王却不敢严丝合缝地卡着那一尺的规矩,非得再让出三寸来不可,任荷茗嫁狗随狗,一并谨言慎行,本也是应该。
任荷茗微微笑道:“坐了一日,早已累了,活动活动倒好。何况恩傧主子如此大张旗鼓请荷茗去会宁宫用膳,是为了彰显对荷茗的重视,荷茗懂得,感念在心。”
荪萍听得任荷茗说这话,眼中显露出几分满意,恭敬道:“老奴托大,昆山侯府赫赫多年,家教果然不俗。”
他虽是奴才,但想来伴随陆恩傧多年,也与挚友无异,夸赞任荷茗一句,任荷茗便含笑受着。不过荪萍说到这处,神色却微微有异,想起任荷菱不过一度入宫便惹出的祸端,不自觉腹诽一座侯府出来两样家教,任荷茗眼波灵澈,觉察他的心思,垂眸间有些愧意,自觉这事也有他的责任,无奈低低道:“让尚侍见笑了。”
如此走出蟠桃殿不远,便是一座小花园,回廊九曲,单这一路,走至一半,才忽见一树嫩绿柳丝掩映中,着淡淡梅子青颜色春衫的翩翩少女正立在廊外树下,她气质过于安静,不走得近了甚至发觉不了她站在那里,见得任荷茗来,方才粲然一笑,霎那间,仿佛那遥看近却无的春色只在她一人身上。
任荷茗微微一怔,已听得荪萍讶然道:“五殿下您…”
薛钰道:“本王只站在此处同…同任公子说几句话,不算失礼罢?”
荪萍微微踌躇,道:“此处只这一条路,老奴便在前头等着公子,只是…还请五殿下快些,主子还等着。”
“本王晓得。”
荪萍行礼退避,园中便只余任荷茗与薛钰两人,薛钰距任荷茗三丈有余,柳条又绵密宛若珠帘,已是能守礼中之至,任荷茗却觉得双颊滚烫,一时垂着首不知所措,片刻方道:“不知殿下有何事,这样急急地要拦荷茗。”
薛钰似乎也有几分忐忑,轻轻道:“听得母皇下旨赐婚,本是高兴,却听说殿上的事,便觉得该见你一面,亲口分辩清楚——小王并不曾看中旁人。”
任荷茗垂首道:“你只说,那日见着他了不曾?”
不肯将话说满,但薛钰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任荷茗是问什么,道:“小王…小王自然是看见了。公子的哥哥与公子皆是佳人,只是在小王看来,男子容色如何,只在于这女子心悦他与否。若是心悦,这男子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标准。岂不知,太祖皇后未嫁之时曾对太祖舍身相救,眇了一目,因此即便太祖皇帝十里红妆摆到府门前犹不肯出嫁,太祖皇帝性子狂放,便在他闺外高声道,夫君岂不知,我瞧天下男子,都多了一只眼睛。”
薛钰这般说,任荷茗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来,薛钰微微一偏头,一双清澈眼眸直直望着他,少顷,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任荷茗侧过身不愿看她了,她又举礼告罪:“是小王孟浪了。”
说着悄悄抬眼,见任荷茗面色缓和,复又得寸进尺地故作叹息道:“唉,从前单听人说这情之一字熬人,也并非不信,只是却不想竟如此熬人,尤其是…自个儿一腔热血,却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是对我有意呢,还是无情。”
任荷茗掀起眼帘来,毫不留情地讲她:“陛下圣旨已下,我已是你正君,得了便宜还在这卖乖。”
薛钰却道:“皇命难违,岂与心意相关。”
任荷茗不说话,她便追问:“小王也知,公子与小王相识时日尚短,要如何海誓山盟,就算公子肯说,小王也难尽信。只想问问,公子此时想法。”
任荷茗沉吟片刻,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薛钰一顿,亦正色抬手行礼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而后便道:“还请公子先行一步,小王自彼路绕行,会宁宫…再会。”
任荷茗曲膝为礼,随即垂首快步向园外走去,不多时,听得薛钰翻栏入廊,轻盈落地,大步流星向另一门走去,任荷茗禁不住回首望去,正见薛钰也侧首望来,杨柳烟堆,瞧不清她面容,只见她笑出两列洁白贝齿,不由得心头一突。
方才的慌张,似乎也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