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赧然一笑,恰这时候,忬贵君、萧定君等一众后宫君傧和郁陵郡王君、兴陵郡王君都到了,便是一通行礼落座、场面话的寒暄,其中郁陵郡王君是个丹凤眼、巧笑倩兮的男子,虽不算绝色,姿容神态却很扎眼,铅华明艳,鬓边赤金三蛟钗上垂下碧丽丽的翡翠流苏,在一众命夫中也显出他格外尊贵的皇长女正夫身份,上前一礼告罪道:“老祖宗,父君身子不好,今年倒春寒厉害,一场雪下来,太医吩咐了不敢让出门呢。”
这话说的是郁陵郡王的父君戚惠君。
这倒也不稀奇,便是任荷茗也听说,戚氏一族自一度掌管幽云军的鼎盛后,飞扬跋扈,为非作歹,落得一个举族获罪的下场,彼时的惠贵君因未被查出大错,又有生育皇长女的功劳而仅仅降位为君,但自那之后便不再承宠,更鲜少出门见人,哪怕是宫中的大事也找各种理由不出席,咸安帝如今都未必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周太后持着翡翠佛珠,只“嗯”一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定君的腿不好,难为你这大冷的天儿跑来陪哀家这老头子赏花。系念,拿两个暖炉给他,别教他那腿伤复发了——好好坐着就是,快别起来谢恩折腾了。”
萧定君仍是规矩谢恩,郁陵郡王君脸上虽还带着讨巧的笑,却多少有些不好看,知道周太后这样说很有些敲打他的意思,便又笑道:“父君虽不能来,却惦记着老祖宗,知道这天气喝两盅暖暖身子是最好的了,特意让儿臣将父君前几年酿的桂花黄芪酒带过来两坛,不知老祖宗肯赏脸不肯?”
周太后含笑道:“惠君素来擅酿酒,哀家虽不敢多喝,也必要饮一杯。余下来的,你们也尝尝。”
许僖傧小心恭慎地道:“太后既要喝酒,臣侍并御膳房制了些燕窝攒丝脊髓汤来,还有口蘑盐煎肉、烫面鸡肉饺子等,请太后用些再喝罢。”
周太后倒是含笑轻轻应了一声,却听得一人淡淡道:“这般清雅的景色,僖傧却做这么些俗物来,实在扫兴。”
任荷茗循声望去,见此人眉宇间同闵皇后生得有几分相似,想来正是新近有孕的闵贵傧,他身孕方足三月,并不显怀,却也面露得意之色,轻抚小腹,原本就艳若桃李的相貌在如此春风得意之中,更隐隐有艳冠群芳之意,令人看了不觉感叹,原来男子容色真与宠爱后嗣息息相关。
许僖傧虽然育有皇女成年,但早已不受宠爱,倒不得不避让闵贵傧锋芒,诺诺不知如何应答,还是朴慧质看不过去,道:“既是人,便不能不祭五脏庙,餐风饮露倒是清雅了,人身子骨哪受得住。在下是个俗人,觉得没有比俗物更好的了。”
周太后瞧着朴慧质道:“理是这个理,只话糙了些,罚你吃一杯酒。”
朴慧质也爽快,举杯饮尽。
闵贵傧脸色有些不好,周太后已轻轻道:“你怀着身孕辛苦,难免挑口些。僖傧做的这些,你既吃不惯,让御膳房另给你上些清淡的。”
闵贵傧也不敢再托大,扶着婢女起了身,行礼道:“多谢太后体恤。”
闵贵傧的话说得不好听,周太后也愿意宽容,自然是看重他腹中皇嗣,一旁的兴陵郡王君瞧着闵贵傧的小腹,眼中不由得有些暗淡了。
任荷茗稍稍打量这位姐夫,只见他今日穿的是一件鹅黄色双绣桃花衫子,颜色很是娇嫩明丽,可惜显得他不甚白皙的肤色有些暗淡,观他相貌,算得中上之姿,略见清秀,又瞧着性子温文内秀,在一众内外命夫中并不起眼。
任荷茗隐约记得蓬蓁同他说起过,兴陵郡王君出身名门赵氏,虽然是庶出,却也是赵氏家主赵仲甫之子,兴陵郡王此人既不高调,又行端表正,与这位正君也是相敬如宾,成婚后多年,府中也不过两三个庶君侧侍,未曾听说过她对后院上心,也未曾听说过她对谁有所偏宠,因此虽然不曾有什么非卿不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传闻,兴陵郡王君也是京中不少贵夫歆羨的对象——毕竟钟情只是话本子里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改变,再说了,钟情这东西,搁在皇家与宦门,说白了还是要一个男子家世显贵、容色倾国倾城,膝下再有几个得力的女儿。对于出身高门见惯了女子薄情变心的贵夫公子们来说,什么海誓山盟至死不渝,倒不如一个尊重正室的妻君来得实在。虽然说来抱歉,但瞧兴陵郡王君的容貌气度,平生见惯了美人才子的兴陵郡王很难真是因他本人而待他这样好,这般妻夫和睦大约是兴陵郡王自身在乎德修的缘故,如此更加显得兴陵郡王君幸运,蓬蓁提起时连徐希桐也感叹,庶出之子嫁与得势的皇女能为得妻君敬重的正室,实是罕见。
在这人人羡慕的幸运之中,唯一不足的便是,兴陵郡王君入府也有些年头了,却至今无出,郁陵郡王君虽运气不好,也有了两个儿子了,瞧兴陵郡王君看向闵贵傧时的眼光,只怕这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既行宴,又有酒,闵皇后便提了一句行酒令玩耍,要周太后做觞政,周太后只笑着说:“哀家虽老,却也能和这些小子们耍两局的。你是皇后,理应你做令官。”
又道酒令不分尊卑,闵皇后饮一口酒,苍白的病容上也难得泛些红晕,瞧着精神不错的样子,隐约间,也能看出几分他当年清丽出众的模样,手中摇着骰子,摇着几,便从上往下点几个,由这人接酒令,规矩是念一句诗,一句词,一句曲,自个儿再添一句,须得轮着讲春夏秋冬并一样当时花草,闵皇后说罢,周太后都不由道:“这个难,只是却也有意思。讲来讲来。”
闵皇后掷一个三,头一个便是萧定君,任荷茗还怕萧定君是将门出身,玩不得这个,捏住了袖口,却听萧定君沉吟片刻,道:“春风不度玉门关,城下烟波春拍岸,一葫芦春色醉山翁,雁衔杨柳北还。”
所述塞外风光,约莫只他一人见过,只听见任荷茗下首坐着的朴慧质叫道:“我陪一杯!”
虽有些失礼,但不失将门子的豪气,一时间热热闹闹的,凡是骁勇世家出身的都张罗着要陪着喝酒,任荷茗也浅浅抿了一口。
如此行令一晌,到了任荷茗,中的是秋,任荷茗便是道:“自古逢秋悲寂寥,塞下秋来风景异,秋到重阳秋又□□插茱萸到白头。”
说完自个儿脸一红,道:“不算不算!在下也饮一杯。”
殿上笑声一片,周太后道:“你这小赖皮,那下轮还算你不算?”
陆恩傧护着任荷茗道:“不算了不算了,这一杯下去,可不得吃醉了。臣侍瞧着他量浅,方才那一口就晕乎了。”
说话间闵皇后手中骰子一丢,恰掷到任荷菱,任荷菱怯怯片刻,道:“邯郸驿里逢冬至,数尽残冬春又暮,一冬不见梅花面,可怜白雪曲。”
“错了错了。”苏韵宜颇不客气地打断道,“这哪儿是说冬,来回已几个春冬了?可怜白雪曲,这话前头有人说过的。”
虽然也不是大事,不过罚一杯罢了,任荷菱一张脸却窘得通红,眼瞧着要掉下泪来,恰这尴尬时候,外头走进个女官,行礼后附在闵皇后耳边说了几句,闵皇后面上便露出些为难神色,周太后旋即问道:“怎么了?”
闵皇后恭谨道:“是观星监那头算好了众秀子的八字星相。”
周太后看他片刻,闵皇后只沉静垂着首,周太后便道:“你是觞政,走了这便也不能玩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叫观星监监正上来回了话儿就是。本朝一向也不许太信什么怪力乱神的,就叫她上来说了,当个乐子。”
不多时,观星监监正便上来了,是位穿皂白道袍、细长眼眸,果真带些仙风道骨的青年女子,她端然拜礼,道:“微臣东方仪,拜见太后,太后金安。”
周太后觑她一眼,道:“你瞧着面生,是新升的监正?怎的规矩学得不周全?”
东方仪笑道:“人人见了太后都称千岁金安,其实人人都知道,太后活不了千岁。只不过,她们的知道,是知道人人都活不到千岁,所以太后也应该活不到千岁,此处尚且有个应该。而微臣,微臣则是明确知道太后能活到哪一岁,所以微臣,不能称太后千岁,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周太后点着她道:“瞧瞧瞧瞧。你可知道为何钦天监的监正常常做不长久?”
东方仪又笑道:“微臣这人,命犯白虎兼刃,这条舌头是管不住了,说不得就要死在这上头,也算死得其所。微臣敢这样直言不讳,也是算得太后主子仁德宽厚,岂会与微臣计较。”
任荷茗听了觉得好笑,这人说话有意思极了,且胆大包天给周太后下了套:若是她算得不准,自己并不犯白虎兼刃,那她冒犯周太后才能治她的罪,可她若算自己算得不准,算周太后自然也不准,可周太后怎能自认不是仁德宽厚?若是她算得准,周太后治她这个罪,便是做实了自己不能千岁,那她不言千岁便不能算冒犯。说到底,钦天监正这个官本就极难做,一面是不许信什么怪力乱神,一面又要兼听运算再行论断,而虽说是能影响些君王决策,但非得慎之又慎不可,反倒她这样招人讨厌,说不得能做得长久。
周太后道:“你既对自己的相术如此自信,哀家倒要考一考你。眼下你已知道众位秀子生辰八字,不如你就依众人面相,将结果与本人对一对,哀家也不为难你,眼下正行酒令,对上了,他们用一杯酒,对错了一个,哀家也罚你一杯酒。”
东方仪道:“微臣遵命。”
说着抬首看到任荷茗,微不可察地一顿,任荷茗微微一愣,却只见她旋即回身便在众秀子中走了一个来回,仿佛方才那一顿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后头一个指着徐希桐道:“这位想来就是徐氏公子,清阳高照之命,命中妻爱重之至,世所罕容。”
她此言一出,便是徐希桐这般稳重性子也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只低头饮了一杯。忬贵君听了这话,也不知是喜是忧,座上苏韵宜与任荷菱两人的脸色却都不好看。
第二个便指向朴慧质:“朴氏公子,命随五鬼,须得提防小人。”
朴慧质大方饮了一杯,口中则道:“说的倒是,我最烦小人,却个个见了我似蜂子见了蜜似的,要命要命。”
周太后都不由得笑了。
而后又指蓬蓁:“蓬氏公子,为一福贵双全之命,善缘广结,多良师益友。”
蓬蓁亦饮一杯,上座亦有人多看了蓬蓁几眼,不过见是内定下来的湘洙侯夫,也只有点一点头。任荷茗听得蓬蓁得这样好的说辞,也不由得笑了,遥遥抬了抬酒杯。
而后似乎是嫌这般讲着太慢,她一连指了十几位公子,只简单道:“都是命中带福带贵的公子。”
她所指无一有错,周太后都不由叹道:“当真厉害。”
她又指贾雨屏:“贾氏公子,须知福祸相依,福未必福,祸亦非祸。”不等贾雨屏脸色一变要发作,便指苏韵宜,“苏氏公子,强极必辱,慧极必伤,万事莫要强求。”苏韵宜脸色虽不虞,家教却好,不曾说什么,贾雨屏见此也只得是忍了。
如此一晌算罢,任荷茗算算座上人,蓦然发觉似乎只剩他和任荷菱二人未算,这时却见东方仪拱手告罪道:“太后,微臣现下觉得,方才实在是托大了。任氏两位公子相貌如此肖似,微臣实在难以分辨,只是其中任氏少子为一妻夫和睦、相得益彰之命,任氏长子则命带桃花之煞,虽不能说必然如此,却易致姊妹阋墙,母女反目。”
任荷茗心头猛地一跳,不自觉看向任荷菱,只见任荷菱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如纸,他中选时的风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眼下东方仪出这样的结果,更可谓是沉重打击。更何况,众人不知而只他两人知道的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任荷茗看到任荷菱不自觉地扯了扯袖子,似乎要盖住他手腕上那一串晶莹剔透的金丝水晶檀木手串。
任荷茗这时才明白过来,东方仪只怕早已算出结果,闵皇后不知从哪里得知任荷菱的算果如此棘手,不敢私定,便早早随在周太后身边,周太后也是聪明人,在闵皇后提及东方仪时便明白这其中必有麻烦,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倒也愿意插手其中。至于东方仪,她也知道这结果必定会搅起风波,方才说他人算果时,好的坏的都说了不少,意在表明她并不是针对任荷菱。
东方仪知四下气氛凝重,又道:“八卦之事,从无绝对,天道慈悲,总留有一线,所谓相由心生,命由己造便是此意。福缘可散,灾煞能破,皆在自身修行。”
话是这般说,可算果如此,难免天然信上几分,改命又谈何容易。
如此一来,宴会的兴致皆扫,周太后只随意罚了东方仪两杯酒,便道:“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济,陪你们这些小辈闹这么一晌也累了。皇后,你陪哀家回去罢。”
这里提到的算命之说与真实差别很大。
不过,命理之说从无绝对,天道慈悲留有一线,相由心生,命由己造,福缘可散,灾煞能破,皆在自身修行,却是真的。
祝大家多福多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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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