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落衡忽然轻笑出声,不可抑制地在殿中失仪,最后被江德宁与另一名太监一同拖走。
殿门在他被拖出去的那一刻轰然关闭。
砰——
他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他想,他究竟缘何出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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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一地,长生行宫内。
苏辰安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片刻后撑着病体从床榻上起身,披上大氅,一步一挪离开行宫,于长街处寻得一马车夫:“且慢......轿夫可否捎我一程?”
车夫见他唇色苍白,身体孱弱,不便多问,只道:“公子想要去哪儿?眼下洛阳出事,之前好几个人找我,要我带他们去洛阳,但我实在是没办法啊,城门都关了,上哪儿去进城啊。”
“洛阳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苏辰安剧烈咳嗽。
“哎哟瞧您着急的,这春日里倒春寒严重,最容易染病,您请上轿厢内歇息片刻。”车夫道。
苏辰安被车夫扶着坐进轿厢内,轿厢内烧着廉价的炭火,与大皇子平日吩咐人烧在室内的那些宫中才可使用的银丝炭不一样,味道呛人不说,火星子还到处飞。
苏辰安坐稳后道:“洛阳究竟出什么事了?”
车夫坐在轿厢前头安放马鞍,八卦地说:“听说是后宫的哪位娘娘,今个儿满门流放呢,好像是姓沈,我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发小传话说这娘娘老得宠了,一朝马失前蹄啊,倒还拖累父母家人,啧啧啧......”
“沈家......”苏辰安喃喃。
是那个沈家?大皇子母妃的沈家?
齐落衡有没有事?
是不是有奸人弹劾他?
......
“哟,公子,您这还没告诉我您要去哪儿呢?”车夫跨上马,笑嘻嘻问道。
“你带我上城中随便转转吧。”说罢,苏辰安又是一种呛咳,只觉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头晕乏力。
车夫不作他想,挥着马鞭就往城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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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光景已如来时大不相同了。
两年前,齐卫两国交战,昌平城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而今在大皇子昌平王的治理下日渐恢复,欣欣向荣,满城都是上街摆摊、吆喝叫卖的商人和衣着端正前往购买布匹的妇女,这些人个个面带笑容,生活自给自足,毫无负担。
苏辰安想着,轻轻笑出声,随手撩开帘子想看看这一派生机的昌平城,却在撩开帘子看向外面的那一刻心中登时一揪,紧接着便是受了刺激般的呛咳和呕血,吓得车夫赶紧逼停马匹,黑色的马惊慌失措地嘶吼,最后堪堪刹住。
“公子,没事吧公子,公子?”车夫大喊着摇晃轿厢里脱了力的人,“郎中!有没有郎中!郎中!”
“我......我没事,”苏辰安拼命抓着胸口,连声咳嗽,胸腔里的血从嘴角滑落,黏在雪白的大氅之上,“你扶我下去,我,我要看看——”
车夫别无他法,生怕得罪了哪位富家公子哥,于是立马应声:“您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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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下轿之时,苏辰安终于看清满城的风雨。
所有的墙面上清一色贴着皇帝的诏书,上面写着......
苏辰安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伸出用于抚琴的修长手指,一字一句颤抖着念:“大皇子齐落衡,目无尊卑,觊觎太子之位,残害俘虏,私自屯兵,勾结党羽,意图造反,不恪守为臣之道。着革去昌平王一职,收回秉文大将军称号,降为庶人,囚于长生行宫,非召不得出......”
好一个非召不得出!
苏辰安手指收紧,眼含热泪,呛咳着撕下皇帝的诏书,然后跌坐在地面。
车夫满脸惊疑,周围围观的百姓听见动静也纷纷前来驻足。
苏辰安跪在地上恸哭,鲜红的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他被手忙脚乱的车夫扶住身子,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手中皇帝的诏书上,大吼着:“非召不得出!非召不得出!好一个非召不得出!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昌平城的百姓深受齐落衡恩惠,此时此刻竟然不约而同纷纷跪在长街两侧,不断叩头,口中高呼着冤屈。
“大皇子从未贪食一分一毫的钱粮!大皇子之恩,我昌平百姓感激不尽!”
“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啊!”
“此乃冤狱,此乃冤狱!天子无眼,平白诬了好人!”
“我竟不知王侯将相,天子之法礼,能够残酷无情到这种地步!何故叫良民蒙冤!”
......
苏辰安听着久跪于长街之上的百姓之言,只觉得两眼一黑,伸手捂住嘴,不断呛咳,最后拿开手一看,手心竟是一滩暗黑浓稠的血迹。
再抬眼时,他看见城门徐徐打开,囚笼押着身着布衣的齐落衡,看押他的人驾着囚笼车一路进城。
昌平城内的百姓,哭喊得更大声了,有人冲上去想救齐落衡出来,被带刀的侍卫们一脚踢开,一时间城内哭号声遍地都是。
苏辰安被车夫扶着站起来,他遥遥看向囚笼内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向他,轻轻笑了一下,就像他们在麒麟城城楼上初见时那样,齐落衡笑的时候很好看。
苏辰安的眼泪轻轻从眼角滑落,此时此刻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迈不动任何步子,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押着齐落衡的囚笼往远方的行宫去了。
眼泪滑进嘴角,和血混在一起。
苏辰安轻轻唤道:“将军......”
然后便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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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是夜里,一切都变了。苏辰安被人秘密接到了宫中的乐府里,他身边有专门伺候的宫女,有为他诊脉的太医。
大抵是齐国皇帝还需要他来整理宫中和民间的乐谱,方便事后编纂成雅集。
这齐国皇帝,当真昏庸无能。
“琴师感觉如何?”宫中资历最深的老太医轻轻将苏辰安的手挪进被子里,“琴师因两年前受过风寒,重伤之下伤口未妥善处理,故而身体亏虚,又因遭奸人陷害,药中被人掺入慢性毒药,长期服用,后果......可想而知啊。”
苏辰安靠着软枕坐在床榻之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竟这般喧闹。”
老太医愣了愣,不敢欺瞒,只道:“您昏睡了整整三日,是皇上命人将您从昌平城接来乐府的。外头......本不干您的事,左不过是处死了几个宫女太监,都是皇上后宫里的家事。”
“是沈家吧。”苏辰安虚弱地张了张嘴,冷笑一声。
旁边候着的宫女听着话音不对,于是都自觉低头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呃......是,”老太医道,“后宫不得干政,沈贵人......勾结前朝,意图与皇子一同谋反。”
苏辰安嗤笑道:“谋反?”
老太医生怕触眉头,于是不言不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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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辰安咳嗽几声,眼泪缓缓滑落下来。
老太医叹息一阵,掩上门离去。
苏辰安靠坐在床榻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指。
这双手曾为将军抚琴,曾与将军一同在纸上规划昌平振兴大业,一同抄写经文,也曾在无人之处悄悄摸过将军的脸。
他靠坐的这个角度,正好能够望见窗外的光景。
掖庭的方向,顷刻之间忽然火光冲天,于是各处的太监宫女闻声而动,奔跑着,高呼着,“走水了,走水了!”,然后纷纷盛满水的提着木桶往掖庭赶,就连乐府的太监宫女甚至伶人都前去救火,几乎只是一瞬间,热热闹闹的乐府便冷清了下来。
门外传来宫女急匆匆的步伐和谈话的声音。
“听说了吗,掖庭那位娘娘纵火**了!”
“不受宠,却落得如此下场,她不过是为家族与皇子的前程谋划,何以便成了罪人。”
“你小点声!小心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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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辰安想,生在帝王家,是何其不幸的一件事。
生死不由命,今日风光无限,明日便沦为阶下囚。
落衡......下辈子当个普通公子便好,下辈子定要生在太平之都,没有战乱,没有流离失所。
我只做个普通乐师,你只管享乐,我只管抚琴。我们不要再被皇宫和规矩束缚,不要再被礼教束缚,我们可以畅谈政务而不必忌讳隔墙有耳,我们可以游山玩水而不必操心兴邦大业,我们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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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掖庭的大火终于被扑灭,宫女回到乐府当差,推开琴师所住殿门的那一刻轻呼出声:“尘然大师!”
苏辰安双目紧闭,手腕轻垂于床榻附近,嘴角挂着一滩暗红的血迹,却是微笑着的。
他怀中放着一竹片,竹片上写着:“天之生我,我辰安在?(5)”
用于书写的毛笔从他手中摔落在地上,溅得地上全是墨汁。
宫女骤然下跪,磕头,然后一路小跑着离开宫殿,一路跑,一路喊,将这个消息宣告给各宫:“尘然大师薨了!尘然大师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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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冉冉升起,魂归天际。
河清海晏,万寿无疆。
——全文·完——
文中部分引用:(以下数据源于网络)
(1)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晋书·元帝纪》:“爰暨世祖,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褒义。多用为帝王创业、嗣统的美词。魏晋南北朝时期,圣旨开头语多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八个字,以阐明天子“正统”。
(2)此间乐,不思蜀:【解释】很快乐,不思念蜀国。比喻在新环境中得到乐趣,不再想回到原来环境中去。【出处】《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问禅曰:‘颇思蜀否? ’禅曰:‘此间乐,不思蜀。
(3)《礼记·礼运篇》曾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出自儒家经典文献《礼记·礼运》篇。全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jǔ)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4)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出自《论语·为政》原文为,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5)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6)其他参考:
1、两晋时期的妃嫔等级由晋武帝司马炎依据汉魏制度,稍加修改而成。设三夫人:贵嫔、夫人、贵人。位视三公。九嫔: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位视九卿。其余有美人、才人、中才人,爵视千石以下。【文章中为架空设定,有过参考,三夫人参考孝武帝孝建三年,废除夫人称号,新创制了贵妃的称号,以贵妃、贵嫔、贵人为三夫人。贵妃位比相国,贵嫔比丞相,贵人比三司(司马、司徒、司空)。】
2、太常寺少卿:官职名。太常寺属于五寺之一,秦署奉常,汉改太常,掌宗庙礼仪,至北齐始有太常寺,清少卿分置满汉二卿,后至清末废。太常寺一般设有:卿一人,正三品;少卿二人,正四品上。
全文完,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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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