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秦怀生都激动得睡不着觉,可转过天来,他还需要力气去逃,所以他就攥着纸条,强行闭着双眼让自己入睡。
进了后半夜,秦怀生才勉强浅眠。
晚上秦怀生的屋子还是要上锁的,凌晨时分,外屋忽然响起动静,他蹙着眉又睁开眼,仰面看着天花板,再无一丝睡意。
他也觉得稀奇,这段日子他总是一到后半夜就再睡不着,跟倒了时差一样。
“清清?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外屋响起秦怀香的问话,秦怀生偏一偏脑袋,露出耳朵去听外头两人的对话。
“睡不着了,妈,昨天佳佳和兰兰又闹着要吃包子,我想着要不咱们中午就蒸包子呢?我先发上面,一会儿吃了早饭我再去市场买点韭菜和猪肉。”
李婉清的话滴水不漏,秦怀香倒是没有半点疑心,点着头回屋,口中补充着,“行啊,给你小舅包素的,他不爱吃肉馅。”
“欸,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李婉清目送秦怀香进屋躺下,她沉下眼,从柜子里舀了半盆白面。
揉了十分钟左右,外头的天色也渐渐亮起,李婉清给面盆蒙上布,看了一眼上锁的房门,扭过头将秦怀香的屋门阖上。
她起了个大早,热好早饭之后,就坐在灶坑旁发呆。
柴火烧到边缘位置,她没注意,满心满眼沉在自己的世界,啪嚓一声,红通通的柴火在灶火口处断裂,迸发的火星溅在李婉清两条麻花辫的发尾尖。
烧焦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尖,她一个激灵回了神,顺着味道低头,就见长到腰间的头发焦成了小卷。
再等她用水捋过头发,也没半点用了。
半人高的厢柜上,盖着白布的面盆静静呆在原地,李婉清的视线放在面盆后头的一把剪子上。
于是在这个清晨,李婉清养了多年的两条黑亮的长辫子,咔嚓两下,变成了两条齐肩短辫。
在这个开放的裹挟着封建愚昧的清州城,李婉清看了多年的书,学了很多年的知识,是以她从不迷信。
剪掉的长发被她一把扔进了灶火坑,她坐在外头,看着明火噗的一下腾起,一点点蚕食她扔掉不要的发丝,她竟觉得心头无比畅快。
好比,那大火烧掉的,是困她良久的镣铐。
“姑姑!你头发怎么短啦?”李家佳在屋里梳着头发,脑袋跟着秦怀香的动作一抬一偏,当她看到外屋那个熟悉身影时,随即满脸新奇地问出声。
秦怀香皱了皱眉,看着李婉清忙活的背影,也跟了一句,“怎么忽然剪头发了?从前不是可宝贝你那头发,人家要买你也舍不得。”
李婉清揉着面,抬了抬眼,不甚在意地回道:“烧火的时候燎了,这两条辫子太沉了,不想要了。”
李家佳梳了两条羊角辫,蹦蹦哒哒出来抱上李婉清的大腿,这回她踮起脚也够不着姑姑的头发了。
“那头发呢?”秦怀香打水给两个小孩儿洗脸,四下都没找到李婉清的头发。
李婉清戳了戳已经发酵的面团,端起秦怀生的早饭,进门时,给秦怀香留下句,“扔了。”
早在李婉清起来做饭的时候,秦怀生也起来了,他闲不住,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拿刀片将下颌的青胡茬刮的干干净净。
略微凹陷的眼窝,今日迸发着生机。
秦怀生敞开了吃也只吃了一半,秦怀香再进门时,手上端着一杯牛奶,见空了一半的盘子,她满意地笑笑,将手上温热的牛奶递到秦怀生手边。
“趁热喝,多吃多喝身体才能好,这精气神才能补回来。”
秦怀生头一次正面回应秦怀香,虽没开口只是一个点头,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可就是这样,也叫秦怀香颇为高兴。
她以为,这是她和她弟弟冰释前嫌的预告。
秦怀生接过牛奶往嘴边送时,秦怀香张了嘴,手指犹豫着伸出又撤回,见人没有一丝戒备的一饮而尽,秦怀香将已经游走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行,吃完休息休息,晌午咱们吃包子,你想喝水还是喝汤啊?”
李婉清收了盘子,先一步离开秦怀生的屋子,听到里头响起秦怀生的回话。
“我想喝你做的鸡蛋汤。”
“行!行!我给你做,中午我给你做!”
回应秦怀生的,是秦怀香那一句雀跃起来的肯定答复。
*
李婉清垂着眼皮搅和手下这盆馅,秦怀生难得有些人气,在院子里和两个小家伙玩得尽兴。
秦怀香烧着水,从早上就一直带着笑,视线总是放在秦怀生身上。
李婉清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头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纸包,如同撒香料一样,她冷着脸尽数扣下去。
她睨着那堆粉末,团起纸包揣进口袋,重新搅和起肉馅。
包子蒸了两种,李婉清去给大哥二哥家送包子,秦怀香就给秦怀生做起鸡蛋汤。
今天秦怀生坐了大桌跟他们一起吃饭,秦怀香端汤时,眼神飘忽着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将碗放下,趁着李婉清还没回来,给秦怀生的碗里多加了些料。
看着秦怀生一口口喝进去,秦怀香面上是看不出破绽的微笑。
不是她信不过秦怀生,她只是想让秦怀生能好好休息。
只要秦怀生睡着,脑子就不会再想其他事了。
尧城有午睡的习惯,自然从尧城出来的李家人也有这个习惯。
吃过饭,两个小孩儿在炕上玩着玩着就四仰八叉了,李婉清收拾完桌子,进门就见秦怀香也打哈欠,她将风扇调小,给佳佳和兰兰盖上肚子,劝秦怀香也睡。
见秦怀香朝外看了一眼,李婉清摘了围裙说着:“小舅也睡着了,我去把门插上。”
一点半,整个李家静压压一片。
知了在窗子外头几重奏,进了梦乡的人跟着旋律越睡越沉。
秦怀生强撑着来势汹汹的倦意,可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有人在他面前蹲下,他都睁不开眼皮。
“小舅,小舅……”
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呼唤,他睁开眼,就见李婉清在他面前急得脸通红。
“走吧,他们都睡了,趁现在走。”李婉清说着,将秦怀生搀扶起来,看着身旁人的状态,她带人离开时,似有所觉得朝秦怀香的方向望了一眼。
两人行进的速度不慢,初时秦怀生还觉得身体无比沉重,可随着他们走的越来越远,他倒觉得身体和他的脑子一样开始轻飘飘。
他们这回朝着南走,他跟着李婉清七拐八拐,去了一个秦怀生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四周围的建筑他从未见过,有些凋零破败,房屋蒙上的灰尘厚厚一层,似是这里有很久都没有来人造访。
他跟着李婉清踏进小院儿的那一刻,隔着不远的大路上就响起一道道汽车行驶的声音。
李婉清没在意,可秦怀生听着那声音,心下躁得厉害。
“李婉清!生哥!这儿!”
庇荫处的偏房里,狭小的窗子映出一张少年的脸,李婉清当即拽着秦怀生小跑过去。
房门吱嘎推开的一瞬,阴凉潮湿的气息扑了秦怀生满面。
他还未曾适应屋内光线,就跌跌撞撞迎来一个久违的拥抱。
那是他等了许久也追了许久,无比契合深深眷恋的另一半。
他紧闭双目,环住面前人清瘦些许的腰,他深深呼吸着独方城独有的味道,如同幼兽找到同类后的撒娇,鼻尖不住蹭着方城颈间跳动的脉搏。
“怀生,怀生……”
方城偏头贴着秦怀生的耳朵,用脸颊碾动着对方热起来的耳廓,手臂越收越紧,嘴唇一刻不停地在秦怀生后颈处亲吻,呢喃碎语里,全是对爱人的思念。
秦怀生抵在方城颈间的额心烫得厉害,连带着眼眶也热起来,听着方城不断念着他的名字,他再忍不住,张口呼出一道道灼热气息,轻声抽噎着,叫喊着方城的名字。
“方城。”
怀里的人在叫出他名字后,浑身战栗着低泣,冰凉的泪水贴着方城的肌肤流淌着,让他汗毛都竖立起来。
他只能不断收紧怀抱,只能不断抚摸仍处在恐慌失措中的爱人,他一遍遍从怀生的后颈亲吻到耳侧,一遍遍叫着怀生的名字,他紧闭着眼,压褪酸胀眼眶里的泪水。
湿漉漉的眼睫随着秦怀生涌出的委屈不停抖动,直到怀里人抖着牙张口咬住他的脖子,方城才倏地一下睁开双眸。
没有生命被捏在别人手中的警惕。
方城任由秦怀生的牙齿在他颈间撕咬,他只是偏头蹭着秦怀生的发丝,眨眼间,眼角流出的一滴泪水滑过鼻梁,啪嗒一声砸在怀生肩颈。
因这一滴泪水,秦怀生瑟缩一下,口中撕咬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他闭上嘴唇,无数次浅啄那处由他制造出的伤口,在方城又一次唤出他名字的瞬间,呜咽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怀生,我来了,我回来了,”方城的喉间被沙砾堵塞,喉结上下滚动,带着窒息般的胀痛,嘶哑着,颤抖着,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方城左肩已经完全被怀生的眼泪浸湿,他绷着纱布的右手臂刺痛着渗出斑驳血迹,可他不愿松手,他不想松手,他再也不想和秦怀生分开哪怕一分一秒。
他不敢去想,他离开清州之后,秦怀生究竟受了怎么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轻飘飘没有分量的一个人。
他也不敢去问,可是忽然地,秦怀生没有任何预告地在他怀里开口,让方城哪怕闭上眼,也止不住流泪。
“我爱你,方城,不是喜欢……”
方城疯狂点着脑袋,豆大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掉在满是灰尘的地面。
蓬勃叫嚣的爱意在这间无人踏足的小屋里,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我知道,我知道,”方城拥着人,话音带着颤抖,恍若天地之中唯余他们二人,他袒露心扉,向面前人剖开心肺,只是诉说着他的浓浓爱意,句句话里蔓延着他无处遁藏的哭腔,一字一句都刻在秦怀生骨子里。
“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湖心亭躲雨吗?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你,也在很早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你不可以抛弃我,也不可以不要我,我爱你怀生,我爱你,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会放手,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你要一直记得,方城爱秦怀生,方城爱秦怀生,方城只爱秦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