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哥,你和生哥先换了衣裳吧,那师傅说两点在道边儿等咱们。”
李婉清跟着左皓上前给两人拿了西南分区农民常穿的汗衫,搁在两人脚边的框里还放着粘着新鲜泥巴的铁锹。
“那师傅是外地的,他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咱们清州城里的路怎么走,”李婉清给秦怀生颈间系上毛巾,草帽子扣在人头顶,瞥了一眼秦怀生和方城牵在一起的手,看向方城叮嘱,“小舅身体不好,你带他走这一路,千万别亏待他。”
方城凝着脸色,很是郑重地攥紧秦怀生,冲李婉清颔首应下。
“嘿,你别说,他俩这一打扮,还真和下地回来的农民没什么两样儿。”见气氛沉重,左皓眨了眨眼,半开玩笑的说完,推着李婉清出了小屋,轻声冲屋里两人留下句,五十五就走。
方城低头看了眼手表,一点四十五。
跟着他抬头的动作,方城那手径直贴上秦怀生的侧脸,他的视线来回将面前人描绘了好几遍,满脸心疼地看着人开口,话音轻得怕吓着眼前人。
“怎么瘦成这样?怎么伤成这样?”
秦怀生瘦了,精气神没了,整个人站在方城面前憔悴、破碎的不成样子。
方城牵起怀生那在酷暑里还冰冰凉的手,低下头,亲吻过一根根手指,温热嘴唇离开手的一瞬间,方城忽然矮身,单膝跪在秦怀生面前。
秦怀生愕然,忙去拉他起来,可方城却是反手将他另一只手也捧在手心。
午后的日光穿过破旧偏房高筑的小窗,走过如同牢房一般阴暗的房间,洒满方城一整个后背,又经过方城,给秦怀生渡上一层佛光。
最虔诚的信者为爱人俯首称臣,最骄傲的雄鹰为爱人折翼断飞。
细长的红绳从方城前胸口袋里掏出,未曾加以任何修饰的朴素红绳,一下又一下缠绕在怀生那截白如玉的腕骨。
方城将红绳系好,再仰起头,看进那双世间最昂贵的琥珀眼瞳,秦怀生没有说话,可他已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波涛汹涌的爱意和惴惴不安的自己。
捧着秦怀生双手的臂膀开始微微颤抖,方城昂着头颅,嗓音暗哑着向他的神诉诸他的请求。
“跟我走吧……”
“好。”
秦怀生说完,俯身上前,抵住方城的前额,他一手托住方城受伤的右臂,一手不住摩挲着方城的后颈。
方城闭上眼睛,微微放松下来的身体不再战栗,他任由秦怀生托举着手臂,扬着脑袋去感受秦怀生滚烫的额心和炽热的呼吸。
唇齿相接的那一刻,方城眉心蹙起,紧闭的眼尾流下一道璀璨碎光,那星星点点的碎光快速滑落进鬓角,消逝之快,像极了深夜一抹流星。
带着期望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
西移的太阳高悬在大片耕地之上,广袤无垠的平原和冲入云霄的烟雾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向南走着,似乎离清州城越来越远。
可直到那条熟悉的河道再次出现在怀生眼前,他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绿色军卡从灰色面包旁疾驰而过,距离清州城南出口还有十几千米左右的位置时,无人的土路上,灰色面包车戛然而止。
爆起的黄尘中,一行四人下了车。
灰色面包原地调转车头,一路向北。
平原之上,是一块块垦出方正形状的耕地,土路上的黄尘正随风走着遮住太阳,四个小小人影分成了两路,一路向东穿过绿油油的麦苗,一路向着西南悄悄隐入路旁树林。
*
头顶着烈阳,他们穿过麦苗进了一片玉米地,耳旁响起的声音尽是穿过层层叠叠叶片的刮蹭声,李婉清脸上的汗水浸入眼眶,她稍一站脚,抬手擦了擦脸,看着前方开出一条路的少年背影,咬牙迈步跟了上去,同时两手不忘将齐整的庄稼弄乱。
她也不知道她和左皓走了有多远,她只记得,她从艳阳高照走到日头西移、狂风四起,头顶的天忽然阴沉下来,待她追上前方停住的人影时,蒙蒙雨丝已经从天上降下。
左皓后退着转身,他们面对面,满身都扎着碎叶,裸露的手臂和脸庞上,是一道道七横八竖的浸血划痕。
左皓朝她跑了两步,抓上她的手就要跑,路旁高强度的探照灯一下就冲他们两个照过来。
前方地里窸窸簌簌声响起,李婉清还未从晃眼的黑暗中缓过来,手臂就被人猛扯一下,若不是左皓在她身前挡住,她就要扑倒在地。
“人呢?”
李婉清晃了晃脑袋,湿漉漉的发丝粘黏在伤口上的刺痛,完全比不上她听到这声音后的窒息感。
左皓像个狼崽子一样压着眉眼狠狠盯着眼前问话的女人,目光看到女人身后武装齐全的人马更是一凌,嘴唇紧抿着,带着李婉清缓步向后倒退。
“人呢?我问你们人呢?!”
女人的短发在雨水浸湿后紧紧贴在脸侧,她恶狠狠扫试着一字不说的两人,一连追了两日后的崩溃在这一刻宣泄出来,她好似用了全身的力气冲两人尖叫着追问,而后措不及防地从兜里掏出一把,令左皓瞳孔震颤的东西。
亮紫色闪电在西南方向劈下一道惊雷。
方苗高举的手上,缓缓冒出一缕硝烟。
军卡之上,又一顶探照灯忽地照在他们身上,方苗身后走上来四五个兵,将李婉清和左皓钳制着压上了卡车。
车厢里的一名士兵头上带着耳机,在方苗上车之后,立马冲人报备,“苗姐,老大在西南方向发现踪迹。”
方苗眼底的火很旺,听到两人消息后,立刻就下了命令去西南方向和程瑞汇合。
李婉清愣愣看着后视镜里的方苗,包括方才在地里冲他们嘶吼的那个方苗,这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方苗的另一面,狠厉、决绝、强势。
开枪的那一瞬间,李婉清觉得方苗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随时随地就能碾死的蚂蚁。
她刻进骨子里的高高在上,是因为她真的可以拿住旁人的一生。
那已经不单单是经济和教育上的差距了,那是李婉清无论如何奋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触碰不到的顶端,权力。
她倚靠着窗子,在后视镜里看到后头跟着三辆吉普,路旁穿着一身蓑衣的西南区农民挑着锄头,行径的军车遇到看不见的水洼,溅了那人一身,可那人没有丝毫察觉般继续前行。
雨天在泥路上急速前行,方苗和程瑞的汇合地,正好就是清州城南出口的位置。
李婉清和左皓被拽下车,看见是一大片乌糟糟的人群。
她想不明白,只是两个人的事,怎么就能闹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回应她的,是一道将她耳鼓震得生疼的巴掌。
她在渐大的雨势里缓缓转回头,同定定站在她面前的秦怀香对上双眸。
往昔,对她满眼骄傲慈爱的母亲,在这个雨夜里,满眼的失望与痛恨。
她从没想过,有一日,她最难以接受的谩骂声,来自生她养她的母亲。
“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心?我们自小看着你长大!我没缺你吃没缺你穿,你想做什么我都咬着牙说行!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要是这辈子死都不让他们两个在一起!你是不是改天就能直接药死我们所有人去成全他们?”
“他们给你喂了什么**药让你这么听他的?还是方城许你什么了?你想去京市你郁郁不得志!是方城许你去京市念书?你为了你自己,你给我们下药?是我拖累你了!是我秦怀香对不起你!是我错了!早知道!我就不该生出你这个防人的东西!”
“秦娘——”左皓不忍心听,蹙着眉上前想叫人消消气,可他这一下,就正撞上枪口。
秦怀香横眉冷对,一双眼睛里透着恨意,似是要将李婉清身旁的少年扒皮抽骨。
“你别叫我!我这辈子最恨的事,就是让怀生和你们这群不着四六的少爷小姐当了朋友!你们当他是什么?你们当他是一只狗吗?你们见不上他,逗弄他,随口说一句就给他扔了块骨头,我还要跟着他一起对你们感激涕零!你们招招手他就巴巴得去,你们挥挥手他就灰溜溜得走,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你们引得一个老实人成了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德性!你们良心在哪儿呢?你们还是人嘛!”
秦怀香这边痛彻心扉的喊骂声和着一道道雷声闪电,劈在在场所有人心里。
方苗身侧的士兵给她打着伞,她两指夹着香烟往嘴边送,眼神迷离地看着重影丛丛的树林,也许秦怀香的某一句话也说到了她心里。
方苗垂下手,偏头看着被两个儿子搀扶的妇女,冲那一行许多人吐出一口烟雾,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笑容,眼底是浓烈到极致的阴狠。
“人看人就像照镜子,你看到的人是什么样,你心里自然就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把任何一个人当成是一只畜牲,我从前觉得只要是个人,他总有好的时候。可是我现在想,有些人确实不配当人。自私,胆怯,功利,虚荣,嫉妒,我都可以在你身上看到。”
隔着有两米的距离,方苗和秦怀香在雨幕中对视着,年轻女人抽了一口烟,左右看看秦怀香身边不敢发声的两个男人,张口,依旧是恶语相向。
“看到好处的时候,你恨不得把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藏起来,就为了那一点蝇头小利,对我是这样,对方城也是这样。我和李明德结婚的时候,那个死了的姑娘你难道不是一清二楚?方城能拼了命冲去火场救你亲弟弟的时候,你难道一点也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切走到最后都要闹成这样难堪的局面,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
“所有好处你全盘接着,背后的恶果你却想摘下来扔给别人,天底下还尽是你秦怀香的好事不成!事到如今你想张口咬人了,可以啊,你最该咬得不是你自己吗?如果不是你把秦怀生带来清州,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不是你愧对你尧城的父亲,你还会巴巴去管秦怀生?”
方苗的话直接给了秦怀香最致命的冲击。
这些话,有很多是李婉清心中想过,但永远不会向秦怀香开口问的话。
因为李婉清知道,这是属于她母亲身上,来自人性最卑劣的弱点。
方苗好似很满意眼前的一切,程瑞带头搜寻的人从密林深处发来光电信号,她轻笑一声,扔了烟头,满身轻松。
她从身旁人手中接过雨伞,转过身正对秦怀香。
“您不用想了,您内心深处的想法,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不会的。如果没有你父亲,你当然不会去管秦怀生,他于你来说就是个累赘,你也清楚得很,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来了清州,你就永远也不能不管他。为什么呢?因为你是人啊,因为你周围的也是人啊,人就是会像苍蝇似的去揪旁人的错处,哪怕是丁点不对,他们也能给你放大到极致,抨击你,毁掉你。”
“等到你被谣言毁掉的时候,哪怕不是真的,他们也不会信了。你想落个好名声,你想你李家在清州站稳脚跟,你想给你的子女博一个前程,你刚才口中最恨的这些少爷小姐,不也是你当初上赶着维护的吗?”
“老太太,我可真是佩服你,从前我敬你,因为你是长者,可现在我想给你个忠告,有些时候,从嘴里吐出去的刀子,是扎在敬你爱你的人身上,毕竟不在意你的人,更不会在意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