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候,李家佳围着秦怀香招呼说想吃捞面。
秦怀香从十点多就开始擀面条打卤子,十二点多个五分,饭就做好了。
李婉清摆好了桌就要去给秦怀生送进去,秦怀香一挡手,颠了颠手上的卤子冲人道:“我再给加点卤,你先把水倒了。”
面前的姑娘没多想,应声点头,拎了水桶就出了门。
秦怀香见人出了院子,伸长了脖子,屋里两个小孩炕上玩的正欢,她立马转过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
要送到秦怀生房里的那碗面条上,盖了一层白白的药粉。
秦怀香先是将那层药粉搅和进面里,听着李婉清回来的轻快脚步,迅速盛了一大勺肉酱卤子盖在面条上头。
“妈,你们先吃,面条小舅他用不上力气夹,我给他喂了饭再来。”
李婉清边说边打量秦怀香的脸色,见人没什么不虞,甚至还轻点了下头,她眉头一扬,嘴角忍不住勾起,捧着碗冲人道:“那我进去了妈,你们趁热吃。”
锁链当啷在门框,李婉清推开门,率先听见的是风扇嗡嗡转动的声音。
屋里昏暗,她从来不敢给秦怀生关灯。
饭放到桌上,李婉清绕到秦怀生后头,将早上系得松松散散的绳子解开。
“小舅,吃饭吧……”
像是担心吵醒一个浅眠的人,李婉清说话声音很轻,待看到秦怀生微微抬头,她才缓缓呼出一气,坐在秦怀生身边,搅和起面条,端详着身旁人的面色。
秦怀生被绑在椅子上的第四天,在屋里摔倒了,那天孙舒然和李明善也在,一行人拥堵在门口,只听见倒地的青年低声嘶吼着让他们出去。
淡淡的尿骚味从地面涌上鼻尖,没等她有任何表情和情绪,李明善就将她们三个推了出来。
隔着门板,她都能感受到秦怀生碎了满地的自尊。
她透过那条狭小的缝隙,看见秦怀生紧闭着眼,低吼着重复着出去,等李明善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就如同受惊的刺猬一样竭尽全力地蜷缩起身体。
他被强制拽离地面,撞在地面高肿的颧骨上,还有一道道闪着光的晶莹水痕。
她只是看着,便尝到了屈辱的滋味。
自那之后,秦怀生又开始不吃不喝,秦怀香没了办法就亲自喂,可青年每每只吃上几口,保证自己还有一口气,便不再进食。
李婉清将面条捣碎,用勺子盛着送到秦怀生嘴边。
伴着他吞咽的动作,李婉清甚至都能看见秦怀生颈间的青筋。
让他吃饭犹如屯刀子一样困难。
“小舅,那天晚上,左皓还跑咱们家来要人呢,结果左主任披着衣裳就把他给拽回去了,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放出来。”李婉清忽地开口,同秦怀生说起话,想着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好让他能多吃些。
秦怀生枯井一样的双眸倏地一眨,李婉清心头雀跃,又送了一勺,看秦怀生吞咽着,继而又说道:“还有白桉和华林,他们两个来了很多次,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们几乎隔两天就来,只不过每次都让妈给打发走了。”
两口之后,李婉清又想用这样的办法去喂,可秦怀生偏了头闭上眼,不说话,也再不张嘴。
李婉清放下沉甸甸的碗,拇指摸索着光滑的碗边,微微歪头,追着看秦怀生的脸色。
“昨天白桉还来了,她带着一只鹦鹉,可好看了,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养过它?白桉想让它陪陪你,妈没说话,但是我觉得这个肯定可以,要是你想让它进来,我明天就偷偷把它送进来?行吗?”
秦怀生没有回话。
房门却无声打开。
秦怀香站在门框,李婉清眼底一惊,心知她说的话对方已经全都听到。
李婉清僵直着后背站起身,适逢秦怀香抬脚进门,她立马放下碗拦在秦怀生身侧,“妈我来,我来拴。”
“别捆了。”
秦怀香说完,将怔在原地的姑娘推开,扶着秦怀生的手臂,语气平平。
“老捆着叫什么事,瘦了这么多,就剩把骨头。你不吃也不喝,是我叫你受了委屈,是我对不住你,但谁还没个丢人现眼的时候,你觉得你这就不想活了,外头又有多少比你还不如的。下回他们再来,我把雪绒和那只鸟给你送进来解解闷儿。”
秦怀生许久没有放开双手走路,在秦怀香的搀扶下,他坐在床上,控制不住的向后仰。
秦怀香一把捞过他,小心扶着人,缓缓带着秦怀生在床上躺好。
“连把子力气都没有,你还不吃饭。那额头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好利索,营养跟不上怎么养伤?等你这回好了,就回去上班吧,你们那位姓何的同志来找了,说是惯来没有请个把月事假的。我估么着,是白家姑娘急了。好好养吧,明天我去给你请半个月的病假,大差不差了,就好好回去上班,你别忘了,兰兰还得靠你呢。”
这繁复冗长的一段话,李婉清不确定小舅是否听明白。
她关上门时,秦怀生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很均匀,多日没躺下睡的青年,沾床就进了梦乡,只是她不知那梦是好是坏,青年额头冒着汗星,眉心浅浅拢起山丘。
李婉清闷不吭声将锁锁上,一转身,发现秦怀香就站在她面前。
“锁了。”她侧身让开些,好让对面看清身后的门锁。
秦怀香看了一眼便落下眼睫,李婉清也跟着垂眼。
钥匙叮当响过,李婉清的视线忽然伸来一只手,手心里躺着一把钥匙。
李婉清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抬起的手在半空徘徊,见秦怀香并不阻止,她才缓缓拿起钥匙攥在手心,她深吸一气,抬头,看着对面依旧垂眸的妇人。
“……妈?”
“钥匙放你这里吧,多和你小舅说说话,先别叫兰兰见他,瘦成个枯鬼,再把兰兰吓着。”秦怀香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脚尖,等到冲向了门口,她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院子外头的日光轻声道,“想出来看看就出来看看吧,半下午那阵儿凉快了,也让他透透气。”
得到秦怀生的赦令后,李婉清一连点着脑袋都忘了说话,眼眶突地泛上红,眼泪直打着转就是不掉,憋得她鼻尖都开始发红。
“九月了,你和彦如十一结婚,偏要赶上家里这些事儿,是难为你了。”
秦怀香兀自说着,眼睛眨动间,蒙上一层尘雾般浑浊,“我老了,如果没有我,你怕是拼死也得从你二嫂手里把通知书抢回来。这段日子,我也难熬,要是没有你,说不准我和你小舅哪天就一起没了——”
“妈,”李婉清喊停了秦怀香,低头时,啪嗒啪嗒掉起泪珠,张口怪道,“你说什么呢。”
秦怀香自己说自己倒是一点不在意,被人打断也不生气,抬着步子向外走,到了纱门边停下,看着院里枯死的花架子,同身后人絮絮念叨。
“跟花一样啊,人也怕熬,也怕等。外人看着折腾了有一个月,可怀生被关在屋里,只当这都过了半辈子,他有失望,也有恨,恨我,恨李家,恨方家,也恨方城怎么就是没个消息。”
“打明善给他洗了澡,他就歇了心思。怀生有骨气,他受不了了。我不能把他抻断了。我把他规制回来,和他也再说不上什么话了。后头些日子,就得多辛苦辛苦你,他不恨你,他知道,这个家,你最护他。”
阳历九月的第一天,李婉清从秦怀香手里接过钥匙。
第二天,秦怀生的屋子就敞了一整天的门。
李婉清想叫他出门,可秦怀生总是犯困,一整个白天清醒的时间都很少。
第三天,秦怀生正面朝窗子侧躺在床上,屋墙敲敲打打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挣扎着抬起眼皮,正迎上窗外照进来的日光。
阳光钻进秦怀生的眸子,浅色琥珀包裹的瞳孔骤然一缩,密实的眼睫也跟着突如其来的刺激轻颤。
面色苍白的青年忽然感受到久违的暖意,他动作缓慢地抬起手,毫无血色的指尖在虚空里触摸着投在他身上的这道光束。
飞舞的微尘在光里有了踪迹。
它们纷飞着追随着秦怀生的手指,在暖洋洋的光里,邀请他共舞,似乎想让他离开这个阴冷黑暗的地方,去到光明里活着。
在李明良的反对中,前窗只拆了几块木板。
但这对秦怀生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他白日总爱睡,晚上有时会睡不着,他就透过那几个小格子去看外头的星空。
星空时而是炫紫色,时而又会变成黝黑,天空的颜色每一天都不一样,傍晚时分,月亮都已经爬了半坡,可西边的霞光还能让半片天都生着光辉。
日子这样走着,秦怀生能出门后长了些肉,可比起从前,还是脱像。
秦兰兰再看到爸爸时,不敢认似的,直到被秦怀生抱在怀里,她又像小狗一样在秦怀生肩颈闻了好一会儿才肯定这是她爸爸。
然后,便哇的一声抱着人痛哭流涕。
有半月的时候,秦怀生已经能和李婉清说上几句话了,傍晚吃了饭,他搂着秦兰兰昏昏欲睡,李婉清从外头走进来,虽是走,可脚下却生着风一样。
秦怀香和李家佳在那屋看着新闻联播,没留意李婉清这边的异样。
李婉清蹲在床边,喘息声很重,带着潮热的汗气,一下就让秦怀生睁开眼。
两双眸子对视之后,李婉清黑葡萄一样的眼珠里,透着秦怀生许久没见过的光彩。
在那一刻,秦怀生的眼底也跟着泛起一种名叫希冀的光。
李婉清往前倾身,拽上秦怀生的手无声笑开,纸条窸窸簌簌从她的袖口窜出,她格外用力地将纸条按在秦怀生手心,平复着呼吸,笑着冲秦兰兰开口。
“兰兰,看不看动画片?”
“看!”
李婉清走时,不忘给秦怀生阖上房门。
秦怀生坐起身,死死攥着纸条,刷得一下将窗帘拉上,跪爬着去了床上最角落的位置坐好,他颤抖着手,将那张字条展开。
只一眼,秦怀生就咬紧了嘴唇,他捂着嘴,低垂着脑袋,浑身战栗,竭尽全力地压制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须臾之后,他用袖子抹掉蒙了一脸的汗泪。
他吸着鼻子,再次展开那张字条,在那同人有一样风骨的汉字上来来回回看了上百遍。
方城的落款在右下角,秦怀生总爱看方城写的名字,两个字在方城笔下像个圆滚滚的小方块,要说最吸睛的,就是俩个字上的一点。
方城总爱将这两点点得很重很深,尤其城字那一点又拉的很长,如同从方方正正的规矩中挣脱枷锁的神来之笔,带着魅惑人心的自由之感。
——明日午后,我来接你。
——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