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病情加重之后,周锦便不再读书了,他体力好,虽然只是十几岁,但是也能找到活干,只是流水般的药钱如同填不满的深坑一般。
一日在帮镖局的人搬货物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人怀里抱着个孩子从他面前经过,只一眼,他就认出了那个孩子—那张脸,像极了他的母亲。
是叫,余晴吗?
余晴闭着眼睛躺在那人的怀里,五岁的孩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乖巧的不像话。从周锦身边路过的时候,伸出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
“活腻歪了啊。”那人凶神恶煞的咒骂了一句,只一句就让周锦的怀疑落在了实处,“这不是你的孩子,”周锦笃定道,“你可知私贩孩童,是何罪?”
那人被周锦说的脸色一变,但是缓过来便又恶语相向,他还没见过比怀里孩子更好看的,卖掉能换一辈子的财富,“这怎么不是老子的孩子!你个小兔崽子,这就是老子的种!”
“他是余先生的孩子。”周锦放下抗在肩膀上的几袋麻袋,拽着他的手死死的不放,身旁聚集的人开始了窃窃私语。
“余先生?”“是之前城北那个吧?不是说他和他夫人都死了吗?”
“你别说,这孩子和他夫人长得是真像啊。”“他还有个哥哥吧……”
絮絮叨叨中,一些见过余笙和魏姬的人,差不多也拼凑出来真相—也得益于魏姬那张让人见之莫忘的脸。于是探明真相的人群把他们围了起来,人群里被包围的人已经被吓的瑟瑟发抖,不复方才的张狂了。周锦依旧控制着他,余晴被人抱到了旁边。
今日的官兵来的倒是快,随着他们来的还有纵马而来的余晖,他翻身下马便向着这个方向而来,素来张狂的官兵恭敬的为他开了一条道,余晖走的很快,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上去神色焦急。
直到走到周锦的面前他才恍然间觉得这几年,余晖变了好多。他遥记得几年前,余先生还在的时候,那时候的余晖小小的一团,比现在的余晴还要小些,好看的不像话。
整条街无人不知他的威名,同龄的孩子都喜欢聚在他后面玩,玩累的时候,是余先生背着小小的他回家。
余先生看到了背着背篓回家的他,遥遥的朝他招手,周锦紧了紧背带,朝他们走了过去。
余晖从余先生的背后冒出了头,朝他粲然一笑,然后低头继续拨弄着余先生梳的一丝不苟的发冠。
“回家吗,周锦?”他看了看周锦背篓里的药材,皱了皱眉,“你祖母的病越发严重了吗?”
周锦抿了抿唇角,攥着背带的手越发用力。
余先生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银元宝,递给了周锦,“拿回去给你祖母买药吧。”周锦没有说话,退了几步然后低头跑走了,孩子的心里很是纯粹,他认定自己和祖母远走是一种背叛,于是便没再接余先生的钱。
遥遥的,他从背后听到了几声笑声,余先生似乎夸了一声余晖。
知道到家他才恍然想起刚刚的一声声响的来历,背篓里安安静静的躺着方才余先生给的那几枚元宝。
他看着现如今的余晖,便不自主的想起了当年余先生背上的那个孩子,可是不过几年的光景,就好像一切都变了。
他走到周锦的面前,看了一眼一直被周锦制住的人,跟在余晖身后的人手机握着一把剑,一直安安静静的,直到余晖从他手中抽出了剑,剑身发出清脆的声音,在阳光下印出幽蓝的色泽。
宁戈极快的反应过来,握住了余晖的手腕,此时的剑尖正抵在那人的咽喉处。
“公子,冷静。”他双手握住余晖执剑的手,低低的劝告,余晖却连头都未回,手中的剑依旧稳稳的抵在那里。
“我来,”宁戈说,他把剑从他手中拿了出来,这才让余晖回头看了他一眼,“别脏了您的手。”
余晖回头看着他,眸光冰冷不发一语,只是到底没再出手,也没让宁戈杀人。
余晴被周围的吵闹声惊醒了,正在角落里低低的啜泣,他揉着哭红了的眼睛,到处张望着,直到看见了人群中的余晖,哭着朝他伸出手。
余晖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轻轻的安慰,直到余晴不哭了,才抱着他重新走到了周锦的面前。
“是,周锦吗?”余晖问。
周锦亦是有些诧异,然后便听见余晖继续问道,“你祖母可还好?”
可是他与余晖也只是在几年之前见过一面而已,周锦迟疑的点点头,“祖母一切都好。”
看到他肯定的答复,余晖轻笑了一下,没回头,只是超身后伸出手。宁戈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银票,放到了余晖的手里,“此次多谢周兄了,这点薄礼,还请笑纳。”
周锦未接,当年是为了心里那种挥之不去的背叛感,今日却是因为他已经有能力负担祖母的病情,他笑着回答,“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本是人之常情,若是所为回报,倒是有辱师长教导了。”
余晖倒是也没强求,抱着余晴向他行了一礼,他怀里的余晴柔柔的冒出个头,向他笑着,清脆的道谢,“谢谢周哥哥。”
他背着背篓回家的时候,便看到家里的门虚掩着,算算时间,确实是大夫来的时候。周锦打开门,大夫正在给祖母号脉,他放下背篓安静的站在大夫的身后,把他的嘱托一一的记下。
医生他背着药箱离开,站在门口的时候对他说,“药方我也开好了,待片刻后,我便让徒弟抓好药送过来。”周锦有些诧异,平日里都是他开了药方,然后周锦自己照着药方去抓药。
他也没多想,从袖子里掏出了今日结的工钱,“大夫,今日的诊费……”周锦递过去钱,却被大夫推了回来,大夫笑着对他说,“你祖母的诊费已经有人为你们付过了,那人还嘱托,要用最好的药,还为你祖母留了不少极好的补品。”他拍了拍周锦的肩膀,也知道这个孩子的不易,“日后,你也不必那么辛苦了。”他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周锦递钱的手顿在了原地,他知道付诊费的人是余晖,他想起了那一日安安静静躺在背篓里的元宝。周锦把工钱收了回去,他打开门然后坐在了祖母的床前,握着她如枯木般的手,只觉得双眼无比的酸涩疼痛。
再次遇到余晖,是在他进入军队当值,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余晖。周锦感觉余晖又有点不一样了,他再未见过那一日阻止余晖杀人的那个人。
清明那日,周锦随着余晖还有余晴去给余先生还有余夫人扫墓,余晴抱着之前乖巧的被余晖牵着。
他们葬在城外,那不是周锦第一次给余先生扫墓,他自己瞒着祖母过来过几次,只是未曾见过云夫人的墓。只是与他上次来有些不同了,余先生墓旁的不远处,又多了一座坟冢,四周也多了几棵树,清明时节已经生出了郁郁的枝丫。
余晖为那人的墓前点了个灯,像是元宵时放的花灯,墓旁种着的树与其余的都不大一样。
“这是梅花树吗?”余晴很少出门,出来就到处转,他戳了戳宁戈墓边的树,问余晖。
“是。”余晖回道,他的窗前一直放着一个花瓶,常年插着的好像就这个,从枯枝到新芽,从嫩叶到花朵。
听到他的回答,余晴跑到了他的身边,然后乖巧的把脑袋放到了余晖的肩膀上,显得岁月温柔而又美好。
直到一切都被那场火烧成灰烬。
那一日,余晖在城外,便看到了冲天的火焰,直到站到了灰烬之前,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余晖冲进了尚未熄灭的大火之中,周锦来不急只抓住了他的衣角,他却也没闯进去,早就有所警觉的云将军抓住了他。其实这个时候,一切都晚了。
两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骨被从其中带出,无论是从身型还是身上尚未被烧成灰烬的物品,都证明这两具尸体,是何鸳还有余晴。
余晖跪在余晴的面前,忽的笑了,“所以,他一直都知道的,哈哈哈,”笑着笑着,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笑话啊,我可真是个笑话……”他握着余晴已经被烧的漆黑的手,哭了许久。
余先生身边又多了两个坟墓,直到再过了十几年,余先生的侄子也葬在了那里。
周锦下一次随他扫墓,是十三道君令召他们回京的时候。被称为反贼的余征自然没有办法葬回京城。冬季的腊梅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无比的美丽。
“周锦,”余先生的墓前,余晖背对他,声音顺着寒冬的风传入了他的耳中,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物理与痛苦,他意识到了什么,内心如刀绞般的剧痛,“我已经,无力回天了。”
因为最后的机会,余征用命换来的机会,就这么没了。周锦知道,他侧头看过去,十二道未被焚烧的君令散落了一地,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被魏黎救下,是始料未及的。他的左臂空落落的,像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魏黎问他为什么非要去送死,可是这话说完他便沉默了,可是依旧盯着周锦不放,一瞬间,周锦觉得他像是在透过自己,旁的什么人。
“不是去送死,”周锦这么回答,他却身上的伤口依旧在刺激着大脑,他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他的眸里闪烁着光芒,“我要为这些年,做个了结。”
“了结?可是你不是知道当年的刺杀不是林肆做的吗?”魏黎问,他顿了顿,问拿起止戈就要离开的周锦,“是子佑让你做的吗?”
没有丝毫的迟疑,周锦摇了摇头,在最低谷之时,余晖不止一次的说过,留在他的身边绝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却从未告诫过他,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他们都清楚,周锦所做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内心所想。
周锦打开门离去,已经到了春季了,余晖种在雍城外的那些梅花早就谢了,可是桃花开了,梨花开了,很多的花,也都刚到盛开的季节。
越发浓郁的酒味传来,周锦回头看着,身后的院落燃起了冲天般的花火,馥郁的酒香传到了周锦的鼻尖,他嗅出了那就是魏黎最喜欢的、却从不喝的酒。
昨日便被打发走的药童在火焰最盛的时候回来了,他挣扎着想要跑回院子,但是却被拦住了。
周锦在角落里望着,目送着他最后一个还算是朋友的人离开,直到火焰熄灭,方才走进黑暗里。
“将军,不必在城门口防备吗?”谋士问道。
“不必,我还有个东西在他手里,”林肆回道,他看着地图上画出的点,魏黎**的消息几日前便传了过来,但是林肆并不在乎,余晖死后魏黎便没有了丝毫的价值。他伸出手,指尖在余晖逝世的地方摩挲着,“我终于,要再见到你了。”他的声音无比的温柔,却又能无比丝滑的转接道另一个话题,“在周锦要去的地方布防即可,止戈到手,便杀了他。”
手下的武将听完,便急忙准备布置士兵守卫林府,林肆坐到了椅子上,双手交叠,“谁说,他要来这的?”
“……”良久的沉默后,他手底下最聪明的谋士小心翼翼的问,“您的意思是,安乐侯府?”
“他想救走安乐侯?”有人呆头呆脑的问,“可是救他有什么用啊?”一个开城门献降的天子,古往今来,世所罕见。
身后好友戳了戳他,然后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呆头呆脑瞪大了眼睛,用小声,至少是自己觉得小声问,“是那个人的命令吗?”那个人自然指的是余晖,自林春直言他死了之后,就没人敢在林肆面前提他了。
林肆侧头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只留最后一抹璀璨的光辉,透过打开的窗口,落在了他的指尖,他虚虚的握着,似乎是尝试把这抹光芒攥在手心,可是他也清楚,根本无法做到。
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身着孝服的少女抱着木质的盒子缩在角落里,她浑身颤抖,似是在防备和畏惧什么。马车停下 ,有人从外打开了门,云瑛的身体颤抖的越发厉害,哪怕这么害怕,抱着盒子的胳膊却愈发的用力。
“小姐,是我,”打开门的人是柳鑫,“我们到城里了,下来休息一下吧。”他走到云瑛的身边,看到低头的少女嘴唇有些干燥,便为她倒了一杯水,“小姐,喝杯水吧。”云瑛依旧低着头看着怀里的盒子,柳鑫把水递到了她的唇边,她便乖巧的张开嘴。
马车门处传来一阵敲击的声音,“云小姐,该下来了。”那人似乎很是礼貌,可是话还未说完,便推开了门,自上而下的俯视着云瑛。
云瑛抱着盒子下去,她坐了许久,猛地站起身身形有些不稳,柳鑫在身后虚虚的扶着她,下马车的时候,开门的人盯着他们,嗤笑着询问,“再过几日便到京城了,您可想好了?”
柳鑫望过去,就见云瑛抱着盒子的手越发用力了,她猛地转头防备的看着那个人。
“云小姐莫怕,”对面的是个少年,林肆的侄子,侧头看着她,“叔父可是特意交代过了,到京城之前,我们不会对您动粗的。”
“至于,”他看着云瑛怀里的东西,然后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叔父对余将军一片情深,奈何生生错过了这么多年,叔父平生未有其他所求,还望云小姐成全啊。”
这话实在不太适合用来形容一个离皇位之差最后一步的权臣,云瑛也觉得他是在鬼叫,所以懒得搭理他,只是抱着盒子往客栈里面走。
“云小姐可能不了解叔父,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执着,”毕竟在旁人的眼里,一厢情愿又能到什么地步,日后的史书之上怕是都不会有这二人的交集,云瑛听到他的话,回头看着,林杳正眉眼含笑的看着她,“看您这般好看,我便提醒您一下,同余将军告个别吧。到了京城之后,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
京城安乐侯府,是曾经的宣王府邸,林肆坐在主座之上,整个府邸安静的有些瘆人,他穿着极少穿的白衣,低着头,头上缠着白色绸缎垂至耳畔。
在几月前还君临南方的皇帝惶恐的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的看着以往总是沉默的站在余晖身后的人提剑而来,“陛下,好久不见啊。”
这几日的安乐侯在林肆面前老实的像条哈巴狗,可是看到周锦的那一刻,他却像是恢复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直起身嗤笑,“我就知道,他早就想杀我了。”
周锦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直视着,“属下冒昧,代大将军问陛下几个问题。”
林肆原本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周锦背上的“止戈”上面,他说到余晖,他才正眼看了周锦一眼。
“属下听闻,陛下来京城一路路过了些许的地方,却未曾停留过,可是不敢吗?”周锦问,确实也像是余晖的口吻,安乐侯听到他的话愣在了原地,他继续问,“八百里蜀川,那可是先帝与丞相一生的基业啊,就这么拱手相送。来日九泉之下,陛下可还有颜面面见先帝,面见丞相?”
安乐侯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看他这个反应,周锦叹了一口气,“属下知晓了。”
他说完便抽出了剑,剑尖直指安乐侯,“那接下来,便是我与陛下的恩怨了。”
周锦想要动作的下一秒,林肆站了起来,埋伏的人涌了出来 ,将他们两方隔绝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岸,林肆望着他,“在我的地方杀人,总该经过我的同意吧 。”周锦握着剑防备,皱着眉看着林肆。
“前段时间,有人给我上了一课,”林肆招了招手,林杳从后门拎着云瑛走了出来,看到周锦的时候,自进入京城后的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云瑛一瞬间红了眼睛,“周叔叔……”她哽咽着叫道,然后不自觉的朝着周锦跑过去,然后就被林杳揪着领子又拽了回去。
“前段时间 ,有人给我上了一课,”林肆走到云瑛的面前,伸出手指去触摸云瑛怀里的盒子,门口处是被围住的周锦,门后是被林杳手下控制着的柳鑫,云瑛没敢反抗,“我如今可是丝毫不会小瞧你们的 。”
“我同你们做个交易可好?”他这么说着,目光却依旧盯着云瑛怀里的盒子,身侧的属下适时的端了一个打开的盒子端到了周锦的面前,周锦的瞳孔微缩,猛地转过头看着林肆的背影,林肆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回头笑着看他,“把子佑还有止戈留下,她可以活,他也可以死。”他先后指了指云瑛和安乐侯,却没提周锦,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周锦活。
周锦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云瑛,“小姐,怕吗?”云瑛手臂越发的用力,而后坚定的摇了摇头。
看着她,周锦笑了笑,而后下一秒方才垂下的手臂突然抬起,身旁的人反应很快,但还是被他冲破了包围,冲到了安乐侯的身旁,此刻他的剑尖抵在了咽喉,“你看,陛下,他一口血吐在了安乐侯的身上,从胸口处出现的剑尖洞穿了他的身体,他却恍然未觉般,“杀您也没有那么难嘛。”安乐侯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若是余晖要他死,他不可能活到今日。
“值得吗?”安乐侯问,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他问的是周锦,还是余晖。
“值不值得的,都是我的事,与您何干。”周锦这么回答,安乐侯也觉得,余晖会这么回答。周锦拄着剑,然后倒在了地上,他想起了书院里余先生教的道理和余夫人不经意间对他的关怀,想起了余晖和余晴,就觉得一切都有意义。
林肆走近,目光冰冷的踢开了周锦的尸体,把他背在身后的止戈握在了手里,看向云瑛,“看样子,我接下来要和你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