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天 第9章 第 9 章

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了。

每天放学后，常遇仍旧留在教室，翻着数学书，写着一页又一页的练习题。和之前不同的是，他现在很少再因不耐烦而中途停笔，而是咬着笔帽，盯着题目沉思，哪怕一个小小的步骤卡住，他也会翻找课本或重新推导。

他的演算纸总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有时候连草稿纸都用完了，就直接写在练习册的空白处。书页被翻得有些卷边，笔迹时而工整，时而凌乱，能看出他思考时的犹豫和推翻重来的烦躁。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一个。楼道里偶尔传来零星的脚步声，然后又归于沉寂。风从开了一半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些许寒意，他却没有察觉，依旧低头写着。

数学老师留的作业，他已经做完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翻来覆去地检查，甚至还额外找了练习题来做。

他不是不累，只是——他不能停。

他不想再被父亲那样看待。

那次考试之后，父亲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训斥他，只是在饭桌上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数学，真是毫无天赋。”

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句感慨，甚至没有带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可正是这种不带情绪的冷漠，让常遇的心沉了下去。

那天晚上的饭，他几乎是机械地吃完的，筷子在碗沿磕了一下，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父亲没再说什么，但之后的几天里，他的目光总是略过他，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

无声的失望，比愤怒更让人难受。

所以他只能逼着自己学，哪怕他并不喜欢数学，哪怕这些符号和公式让他感到厌烦，但只要能让成绩上去，至少能让父亲不再用那种眼神看他……

——就算数学是个他从未真正掌握过的世界，他也只能拼命去够。

“不要赶。”

常遇又想到了半个月前温时晴对他说的话。

他很少听到这样的话。或者说，从来没有听过。

他的世界里，时间是要争分夺秒的，成绩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拉上去的，失败是不能有理由的。父亲的眼神从不带温度，他习惯了被训斥，被否定，被不耐烦地提醒：“为什么还是这么慢？”

可她却对他说，不要赶。

他不懂她的意思。是不需要赶？还是不用这么着急？可时间明明摆在那里，成绩明明还差那么多，他怎么能不赶？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不疼，但泛起一点隐秘的触感，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

不知什么时候，第一滴雨落了下来，轻轻砸在窗玻璃上，溅开细碎的水痕。紧接着，雨点渐渐密集，像是有人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细小的珠子，砸落在教学楼的屋檐上，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

豆大的雨滴顺着玻璃缓缓滑落，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折射出模糊的光影。操场上的积水迅速汇聚成细小的水洼，被风吹起微微的涟漪，篮球架下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被风雨打落的树叶无声地翻滚。

整个校园仿佛被雨水隔绝在了一层透明的幕布之中，模糊又静谧，唯独教室里依旧亮着灯，微黄的光洒落在桌椅间，映出斑驳的影子。

下雨了。

常遇皱了皱眉，收拾书本，准备离开。然而，刚站起身，就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伸手摸了摸桌洞，空荡荡的，伞不在那里。

常遇的动作顿了顿，脑海里飞快地回忆了一遍，终于想起，伞还放在家里，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压根没想到今天会下雨。

他静静地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雨幕下一片湿漉漉的操场，沉默了几秒。

走廊上的风带着湿意拂过，落在他的衣角，带来一丝微凉。他抿了抿唇，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冒雨跑回去的话，衣服肯定得湿透。

常遇靠着门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雨还在下，细碎的水珠不断砸在窗沿上，像是无声的催促。

“你没带伞？”

一道轻轻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常遇微微一怔，侧过头，才发现温时晴竟然还坐在教室里。

温时晴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常遇还站在窗边，视线落在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上，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停下动作，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手里什么都没拿。

“你没带伞？”她的语气轻缓，并没有刻意关心的意思，像是随口一问。

常遇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没否认，低声“嗯”了一下。

温时晴垂下眼，从书包里翻出一把折叠伞，走过去，把伞递到他面前。

“给你。”

常遇没接。

窗外的雨声细密，落在教学楼外的树叶上，溅起淡淡的水雾。教室里很安静，连空气里都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汽。

温时晴保持着递伞的姿势，见他不动，语气放缓了一些：“用吧，我在学校住宿，宿舍离教学楼很近，跑回去没关系的。”

常遇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伞，又看了看她，沉默了几秒，才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他不由得轻微顿了一下。

伞落到他手里，温时晴收回手，背起书包，微微一笑：“路上小心。”

她的语气很自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像是单纯的好意，也像是顺手为之。

常遇握着伞，低声道：“……谢谢。”

温时晴轻轻点了点头，抬脚朝门外走去。

常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又垂眸看了眼手中的伞，指尖收紧了一瞬。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拎着伞快步走出教室，朝她的方向追去。

温时晴正踩着走廊的水渍，准备下楼。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常遇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等一下。”

她回头，看见常遇站在自己身旁，撑开了那把刚刚接过去的伞。伞骨弹开时溅起些许水珠，他将伞往她这边倾了倾，低声道：“我先送你回去。”

温时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不是吧，刚才还不肯收，现在又要送我？”

常遇没回她的调侃，只是看着她，神色认真，像是在等她的回应。

外面的雨仍在下，夜色沉沉，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映在潮湿的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温时晴没有再推辞，只是轻轻点头：“那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雨水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常遇微微侧过身，将伞向她这边倾了些，自己肩头露在伞外，悄无声息地被雨水打湿。

温时晴看着，没说什么，只是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雨声淅淅沥沥，夜晚的校园被细密的水雾笼罩，四周只有路灯映出的淡黄光晕。

温时晴走在常遇身侧，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你每天都这么晚才走？”

常遇没立即回答，像是思考了一下，才淡淡道：“嗯，练习题还没做完。”

温时晴挑了挑眉：“每天？”

常遇轻轻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他的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温时晴没再逼问，只是轻声道：“但也不用赶着一口气吃成胖子，数学这种东西……慢慢来就好。”

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带着种不咸不淡的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但话里的意味却让常遇的步伐顿了一瞬。

“慢慢来就好。”

这句话他不是没听过，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同。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伞，微微偏头看向她，眼神晦暗不明。

温时晴没察觉到他的目光，仍旧专注地看着前方，像是随意地补充了一句：“你已经很努力，很厉害了。”

常遇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泛起些许苍白。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什么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心上，却又未曾真正沉入，只在表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波纹。

到了宿舍楼下，雨势稍微小了一些，檐角滴落的水珠在地上砸出一片浅浅的涟漪。温时晴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常遇，微微抬手，轻轻挥了下：“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温和的调子，不带多少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寻常的道别。

常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走向宿舍门口，肩膀被灯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雨声在身侧延续着，空气里残存着伞下交错而过的呼吸气息，带着点清淡的潮湿。

“嗯，再见。”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溶进了雨夜里，最终也不知落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