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比温时晴预想中顺利许多。
课程节奏逐渐步入正轨,她的数学基础扎实,课堂上的知识对她而言并不困难,比起她记忆中高三的题目要简单许多。数学老师很快注意到了她,每次讲完题总会点名让她补充解法,或是在下课时特意表扬她的思路清晰、运算精准。
久而久之,班里的同学也渐渐对她另眼相看,课间有人向她请教题目,梁溪和程焱也时不时把额外的习题递给她讨论。
但在这样的日常里,她逐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常遇,那个她一直默默观察着的人,似乎变得有些沉闷。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可以前的沉默更像是习惯,而现在的沉默则透着一股压抑。
他课上几乎不主动发言,老师点名时,他回答得也比以前更慢,偶尔会皱眉,像是在走神。更明显的是数学课,他的练习册上空白的地方比以前多了许多,而课间他也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总是低头写着什么,像是在勉强自己撑着一口气。
温时晴不止一次在自习时瞥见他盯着数学课本出神,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却落在了空白的演草纸上。
她开始回想那次考试结束后发生的事。
那天,成绩公布后,他就不太对劲了。
…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落下,喧闹的人潮迅速涌向教室外,走廊里的谈笑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教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桌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最后一个身影踏出门槛,整间教室才终于安静下来。
常遇依旧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课桌上这个星期的数学试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87分。
那个用红笔写在右上角的分数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深深刻进他的眼底。
87,不及格。
他能想象下一次数学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回家后父亲的眼神,冰冷、失望,甚至连怒火都懒得施舍,只剩下讽刺般的沉默。
那种沉默比任何指责都要难堪。
常遇收回视线,拧开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个数学公式。笔尖滑过纸面,留下清晰的墨迹,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沉稳,一道题接着一道题地演算。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果说别的科目可以凭借记忆和理解硬撑过去,那么数学就是他最薄弱、最无力反抗的部分。
它不像文综,不是死记硬背就能拿高分;也不像语文,有模棱两可的空间。它只接受标准答案,要么对,要么错,没有余地。
他讨厌这种精确到令人窒息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拼尽全力去征服它。
笔尖一遍遍地划过草稿纸,他强迫自己冷静地拆解题目,推导出下一步计算,演算的痕迹逐渐布满整页纸。
常遇偶尔会皱眉,偶尔会停顿,但从未停下。
时间在指缝间流逝,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教学楼里只剩下零星几间亮着灯的教室。钟表上的指针划过十点,黑色的墨水一点点晕染开来,他的手指已经被钢笔勒出浅浅的红痕。
再算一道,再算一道就回去。
常遇在心里默念,咬紧牙关,继续埋头在演算中。
*
“所以你当时真的以为那是英语老师?”
“……主要是他看起来太像了。”
温时晴被程姝遥的话逗笑,手里转着笔,无意识地敲着课桌。晚自习刚结束,教室里的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但她和程姝遥却还在后排磨磨蹭蹭地聊天,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教室的灯光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亮,空气里还残留着粉笔灰的味道。
温时晴懒懒地伸了个腰,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教室前排,动作却在某一刻停住了。
教室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常遇。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正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整张桌面被数学卷子和草稿纸铺满,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带着某种沉默而执拗的韵律。
温时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么晚了,他居然还没走?
程姝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常遇的身影。她愣了一下,随即收回视线,拍了拍温时晴的肩膀:“你还不走吗?宿舍楼快锁门了。”
温时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常遇,又看了一眼门口,思索了几秒钟后开口:“你先走吧,我待会儿问问他怎么回事。”
“……行吧。”程姝遥倒是没多想,只是嘱咐了一句:“别太晚,宿管阿姨脾气可不好。”
说完,她背起书包,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教室。
门被带上的一瞬间,教室里更安静了。
温时晴慢慢走进常遇的桌旁,低头看着他铺满一桌的试卷和草稿纸。钢笔的墨迹未干,凌厉的笔锋在格子间留下些许凌乱的计算痕迹,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他的手指紧握着笔,指节微微泛白,额前的碎发因长时间低头而有些散乱。
他全然沉浸在题目里,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
温时晴垂眸,沉默地看了几秒。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得不真实,只有钟表的秒针在教室前方的墙壁上走动,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她终于轻轻叩了叩桌面。
“你怎么还没走?”
常遇的笔尖顿了一下。
像是这才意识到教室里还有别人,他微微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因思考被打断的迟滞。
白炽灯的光线映在他深色的瞳仁里,眸底的情绪像是被晕染的墨迹,沉而不散。
“……”他顿了顿,视线从她脸上落回桌上的试卷,语气淡淡的,“再写一会儿。”
温时晴没急着走,目光扫过他摊开的数学卷子,发现上面的演算过程极为细密,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挤满了整张草稿纸,但最后的答案却依旧空缺着,像是停在了某个关键的步骤上。
她轻轻吸了口气,略微迟疑地问:“……遇到难题了?”
常遇没回答,但指尖摩挲着钢笔笔杆的动作暴露了他心底的烦躁。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温时晴盯着那道未完成的解答,心底隐约猜到了几分。
他一直待在这里不走,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题目难——而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做不出来。
她有些明白了。
常遇不是第一次在数学上受挫了,但这次的情绪明显比之前要更强烈些。她记得他在成绩单前只是站了一眼就走了,连别人讨论排名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可现在的他却执拗地留在这里,盯着这张试卷写个不停。
她的目光回到他脸上,常遇已经重新低下头,继续演算,眉宇间的阴沉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冷冽起来。
温时晴想了想,最终没有直接给答案,而是微微俯下身,手指敲了敲那道题目,语调轻缓:“思路卡住了?”
常遇的笔尖又是一顿,他终于彻底停下来,手掌虚握着钢笔,偏过头看向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的眼神在近距离下显得愈发深沉,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让人难以揣测他此刻的情绪。
温时晴却没有退开,视线坦然地与他对上,眉眼间透着一种温和而不带侵略性的平静。
常遇看着她,半晌,低声道:“……有点。”
无声的妥协。
温时晴微微点头,没有直接给出解法,而是顺着他的话问:“卡在哪一步?”
常遇的视线扫过试卷,指尖敲了敲那道题目旁边的演算步骤,语气克制而冷静:“这一步之后,数值代进去不对,推导出来的结果不符合题目条件。”
温时晴垂眸扫了一眼,迅速找到了关键点。他的思路是对的,但在某个计算步骤上出现了细微的失误,导致最终答案偏离。
“这里,”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触纸面,示意他看,“你这里的变形写得太快了,少了一步。”
常遇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眉心皱得更深,沉默地盯着自己写下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温时晴见他没出声,知道他已经在回想自己的推导过程,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再检查一下这里的代入。”
她的声音平缓,既没有训斥,也没有急于展示自己的正确,只是点到为止地提醒,让他自己去思考。
常遇盯着那一行数字,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去,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指腹微微收紧,翻到草稿纸的一页重新验算了一遍。
两秒后,他停下笔,视线微微一顿。
——果然是这里出错了。
常遇沉默了片刻,眉心缓缓松开,笔尖重重地在试卷上勾了一下那个关键的数值。他没说话,像是在自我反思,但那一瞬间眼底的神色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压抑。
温时晴见他意识到了错误,也没再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桌面,语气淡淡的:“偶尔慢一点,别太赶。”
常遇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
空气静了几秒,他嗓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温时晴见他已经调整过来,便不再多停留,抬手看了一眼时间:“你打算再写多久?”
常遇的目光落在未完成的试卷上,沉吟了一下,语气平静:“再算几道。”
温时晴没再劝,他显然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她想了想,最终只是拍了拍桌子,声音很轻,但语调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温和:“那你早点回去,别写太晚。”
“离期末考还有几个星期,慢慢来,没关系的。”
说完,她转身走向教室门口。
常遇的手指在纸上微微一顿,笔尖停在一道未完成的解题步骤上。
“慢慢来,没关系的。”
温时晴的声音不高,却像是落在了心上,沉闷得让他不知如何回应。
没关系吗?从小到大,他听惯了父亲冷淡的评价,习惯了在一次次的失望里强迫自己变得更好,哪怕数学再怎么学不进去,也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
可现在,她说,没关系的。
他垂下眼,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演算,突然有些恍惚。
常遇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最终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直到走廊尽头才消失在视线里。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白炽灯投下的微黄光影,映在试卷上,也映在常遇的眼底。
他垂眸盯着那道题目,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许久,低声念了一遍她刚才说的话——
“别太赶。”
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最终重新落回试卷上,目光沉静,继续演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