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晋玺和颂雅乘车来到太平路南段。
他们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岷江河在大桥下奔流不息,河堤旁的公路边,有一片巨大的海棠树林,娇艳粉红的花朵历经风霜,在四月的明媚阳光下盛情绽放。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地上洒满厚厚一层花瓣,似雪的白,艳丽的红,梦幻般的粉,层层叠叠铺满草坪。
颂雅拉着贺晋玺往山上走,浑身充满干劲儿和激情,指着山顶上的那座寺庙,激动又开心,“你看,就在这儿,咱们赶紧上去,不然中午过后,人可多了。”
贺晋玺表现得不情愿,但也顺着她一起往上走,“你这么熟路,以前来过?”
“对啊,不是我吹,在这儿祈福,特别灵验。”
贺晋玺想了想,没再继续多问。
两个人沿着台阶往上走了十多分钟,终于登上山坡顶部,香山寺便坐落在这山头。
寺庙的红墙多年来干净无暇,没有一丝尘埃和污垢,中央的两扇大门打开,露出里面庄严而肃穆的殿堂和供奉的佛像,周围郁郁葱葱的山林将寺庙遮掩,像是守卫了寺庙百年的忠士。
缕缕香火青烟升起,消弭在半空,四周很静谧,只能听见依稀的鸟雀声和僧人诵经声。
颂雅又拉着贺晋玺往寺庙里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贺晋玺总觉得这里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
院中有不少人在烧香祈福,殿堂中的佛像前也有跪拜祈祷的人,贺晋玺看了眼周围,“我先进去买红带,你先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他特地咬重最后三个字。
“知道啦知道啦。”
颂雅表现得格外乖巧,“你快去吧,我一定哪儿都不乱走,就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
她附上甜甜的笑容。
贺晋玺朝侧房一间专门售卖佛香和祈福带的地方走去,他从兜里拿钱,干脆利索,“您好,我买两个祈福带。”
想起自己少交代了一句,站在院中的颂雅挥挥手,朝房间里的贺晋玺喊道:“对了贺晋玺,多买一点儿,一个不够,我要九个!!”
在颂雅看来,所谓心诚则灵,就是摆出自己的诚意,那何为诚意呢?就是把自己的心愿多写几个,这样,佛祖就会看到。
九……个?
有没有搞错?
贺晋玺愣了下,有些匪夷所思,他常常像这样,被颂雅出人意料的脑回路所震撼。
不过,无论是什么要求,他始终都会尽量依着她,于是他改了口,对售卖的义工说道:“不好意思,要十个。”
就这样,贺晋玺拿着买好的祈福带走出来,递给颂雅,“诺,你要的九个祈福带。”
“谢谢!”
颂雅笑得甜甜的,看上去很开心。
二话不说,她就拉着贺晋玺到更里面的一处院子里去,两个人站在一棵古老的菩提树下,不谋而合,皆抬起头仰望挂满红色祈福带的枝条。
这棵树承载着无数人的质朴心愿,简单的、美好的……或是对家人身体健康的期盼,或是对来年事业顺风顺水的祈求,又或是对个人发展的由衷祈福。
颂雅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笔,在祈福带上逐一写下自己的心愿。
贺晋玺来到她身后,看她每个祈福带上写的愿望全是同一句话——六月让我考上好大学吧!
他不以为然,有些怀疑,“至于吗,写这么多条。”
“当然要了!”颂雅回头看他,满心欢喜,“像你这种脑子好使的,当然不用像我这样煞费苦心。”
她解释,“心诚则灵,我得多谢几个,上天才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听见我的愿望!”
贺晋玺不屑一顾,用慵懒的语调开口,“拜托,这么多条,上天该嫌你吵好不好。”
颂雅冲着他轻声一“哼”,才不听进去他的一言半语,“我看明明就是你嫌我吵。”
贺晋玺一笑,若无其事摆手,“诶,话可别乱说,我可没这么觉得,别随便污蔑好人。”
“你的写好了?”颂雅看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里的祈福带。
“你都写了九个了,我能还不写好?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乌龟速度啊。”
“哼!”颂雅扭头不看他,不打算和他一般见识,她走到菩提树下,又重新扬起笑容,踮起脚尖,试着把祈福带挂在树上。
但稍微低一些的位置都已经被挂满了,高的位置,颂雅垫脚,却还是够不着。
“行了,我帮你。”
贺晋玺取下她手中的一把祈福带,逐一挂在菩提树的枝条上。
他并没有随意地、潦草地挂,而是把九个祈福带分散到不同的方向。
这样——也许上天从各个角度都能看见颂雅许下的心愿。
最后,贺晋玺再把自己写的也挂上去。
颂雅站在旁边,一脸好奇,“你写的什么呀?成绩对于你这种大佬来说完全不需要再祈求了,长相吧……”颂雅上下打量,“先天条件已经是巅峰,你该不会……”
脑子里有了主意,颂雅笑嘻嘻地凑到贺晋玺旁边,“老实交代,贺晋玺,你是不是在求桃花?还是说你在求财运?”
她的眼睛眨呀眨,一副被自己肯定猜中了的得意样。
贺晋玺推开她凑上来的脑袋,面色波澜不惊,一脸沉静,“少来,你以为我像你啊,脑子里天天都是这些。”
“那是什么?”
“别想了,赶紧下山,刚才是谁一口一个肚子饿了?”
颂雅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浅浅一笑,“也是,那我们赶紧去找好吃的!”
走到半路的时候,颂雅忽然喊肚子疼,嚷嚷着要上厕所。
问了路人,贺晋玺才得知卫生间的方向,把她带到公共卫生间那边去。
颂雅一秒钟都不能再逗留,直接冲进去。
贺晋玺就这样等候在外面,背对着建在半山腰处的卫生间,无聊地打量着眼前的海棠树枝条。
可他完完全全想不到的是……这一切都是颂雅的“阴谋”。
她哪儿是闹肚子了啊,她其实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偷偷溜上山,重新回去看看贺晋玺写的到底是什么。
正所谓好奇心害人,她就是不看今晚就睡不着觉。
在半山腰等颂雅的贺晋玺,碰到了一个负责清洁卫生的妇人。
妇人用扫帚扫了下路面上的一团纸屑,抬头打量贺晋玺,往前走了几步,扫了下路面一个矿泉水瓶盖儿,又抬头打量贺晋玺。
眼神充斥着疑惑。
但更疑惑的是贺晋玺。
他不懂为什么妇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是他今天衣服穿反了?
可是不对啊,他低头瞧了眼自己,根本没有的事儿。
两个人皆狐疑地盯着对方。
过了会儿,做清洁的妇人终于走过来,迟疑了下开口,“刚才我听那小姑娘叫你贺晋玺啊?哪个贺?哪个晋,哪个玺?不会是贺礼的贺,魏晋的晋,玺印的玺吧?”
他愣了下,出于警惕地往后稍稍退了半步,上下打量眼前的妇人,“……你哪位?认识我?”
妇人笑笑,看来找对了人,乐呵呵开口,“我不认识你,但是你的名字啊,我认识,后山那片祈福树里,有一棵树上全是挂的写了你名字的祈福带和平安结,应该就是你吧?”
为了验证究竟是不是他本人,妇人又问道,“就两年前的秋天,那会儿有个小姑娘每天都往后山抛,每天都往树上挂一条祈福带,足足挂了九十九条。你想想,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你是不是遇到点什么事,如果是的话,那就是你了!你可真是命好,那小姑娘每天都坚持来这儿给你祈福。”
贺晋玺愣了下,想起来之前颂雅无意间说的那句“香山寺祈福最灵验”的话,想起自己两年前生的那场大病,他惊愕抬头,愣在原地,记忆往从前穿梭,时间仿佛在此刻停留。
伴随着山顶上的佛钟被敲响,来回传递着悠扬空灵的声音,似乎贺晋玺心里悬挂着的那一座钟也终于落地,完成了告知的使命。
“您能告诉我那棵树在哪里吗?”
贺晋玺往后山腰走去,在众多依稀挂着祈福带的树林里,他找到了一棵生长最茂盛、枝条最繁密、粗壮的海棠树。
这棵树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枝干上挂着的祈福带是最多的。
香客来香山寺,大多会选择在山顶上寺院中的菩提树上挂祈福带。
只有少部分香客会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而选择再次挂上承载了希望与美好寄托的祈福带。
清风拂过,海棠树下的红色祈福带随风飘扬,带来了海棠花的阵阵清香,也向贺晋玺带来了承载在眼前这棵海棠树上颂雅许下的心愿。
两年前,贺晋玺因为急性肠胃炎突发休克,颂雅去找他时,发现他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全身都在冒汗,昏迷不醒。
那天,吓坏了颂雅。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哭着打电话叫救护车,跑到家里喊爸爸妈妈过来帮忙。
贺晋玺被送去医院抢救治疗,颂雅每天都去医院看他,陪他,除了上课和写作业,什么事都不干,就是守在他旁边。
那时的颂雅对肠胃疾病没有概念,特别害怕自己一眨眼,贺晋玺就不在她身边了,她天天都在他旁边说一大堆话,让贺晋玺发誓——绝对不会离开她。
贺晋玺不把她和她说的话放在眼里,手术以后,待在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脸色明明很苍白,也还要嘴硬跟她斗嘴,“发个P的誓,死就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这条命也没人在乎。”
颂雅撅着嘴盯他,好像快哭了,又好像只是在生气贺晋玺凶人。
颂雅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是她认识贺晋玺以来,他最憔悴的一段时间。
她很害怕死神从她身边抢走她在乎的人——包括贺晋玺。
她听说香山寺祈福很灵,便跑到香山寺去,问僧人什么样的祈福方式最灵验。
僧人告诉她,“心诚则灵。”
她又问僧人,“如何让上天感受到我的心意很真诚?”
僧人回答她,“你的心最清楚。”
糊里糊涂得到了个不太明了的答案,颂雅管不了那么多,跑到后山腰上去,找了一棵看上去最有生命力的海棠树。
每天都来一次,每天都来挂一条祈福带或者系一个平安结。
她想,她一直重复做这件事,上天总能感受到她的诚意了吧。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块地,那是因为她找看风水的大师看了,说这个地方风水好,祈福最灵验。
虽然大师可能是盗版大师,但颂雅至少有了心理安慰。
那段时间,她常常是三点一线,学校、医院和香山寺。
她会让妈妈纪霞每天都多做一点饭菜,要清淡的,还自己动手煲补身体的汤,每天都给贺晋玺送去。
那段时间,贺晋玺虽然一口一个“烦死颂雅了”,一口一句“你能不能不要再来了”,但颂雅从来都把他的这些话当耳边风,每天来给他送饭、看他、陪他说话,风雨无阻。
贺晋玺其实只是嘴硬,颂雅做了什么,他全看在眼里,只是嘴上不说,甚至还要用“抗拒”来掩饰内心的敏感和脆弱。
他又何尝没想过,如果那段时间没有颂雅傻傻地来看他这样一个“嘴欠”又“性格败坏”的“烂人”,或许,他早就饿死在医院了吧。
从那时起,他对颂雅的态度慢慢有了改观,不再只是一味地作为一个小男生祈福小女生,而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多了很多关心照顾。
他开始夜里关注颂雅什么时候关灯休息,记住她每个月来月事的时间,她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要吃哪里哪里卖的东西,他全都会照做。
他开始把颂雅当做自己生命的核,而不只是生命中的路人。
夹杂着花香的清风拂过贺晋玺的脸颊。
两年过去了,今天,他重新站在这里,回味起那段时光,只觉无比珍贵和重要,珍贵的是风雨无阻来看他的女孩的情意,重要的,是一门心思要对他好的女孩本身。
他捏住一条祈福带,注视着上面一笔一划的字迹,又往前走一步,看另一条祈福带,再往侧边走,换一条祈福带端详。
平安结的红色光辉没有褪去。
祈福带上的只言片语或许很简单,但却承载着两年前来这儿系祈福带和平安结的女孩沉重的情意。
“贺晋玺,快点好起来吧。”
“贺晋玺,你一定要平安。”
“贺晋玺,你要一直健健康康的。”
“昨晚做梦,我又看见你在我面前神气十足,一言不合就拍我脑袋,等你好起来,我勉为其难让着你一下吧。”
“贺晋玺,我把所有的祝愿都给你好不好,只求你安然无恙。”
“贺晋玺,你千万不要有事。”
“如果我只能有一个愿望,贺晋玺,那我就祝你平平安安,余岁无忧。”
“贺晋玺!一切的病痛都会远离你!”
……
祈福带上,诸如此类的话还有很多。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字眼,可是此刻摆在贺晋玺的眼前,却猛烈地戳中他的心。
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原来她为了做了那么多——远远不止他所看到的那些。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的真的……不是没有一个人在乎。
颂雅对他而言,就是他的唯一。
他的眼睛红红的,万千种情绪酿成一把刀,一层一层地划开他为了不再受伤而封闭起来的心的外壳。
他对其敞开了心扉的人走进去,就会看到,其实他的内心深处也是一片很柔软的地方,这里的空间也许并不大,但不多不少,刚好能装下颂雅。
当然——也只能装下她——贺晋玺清楚的,一直都在乎他、对他好的颂雅。
——
一路小跑上来,颂雅鬼鬼祟祟往回看,时刻提防着贺晋玺有没有发现,跑到寺院菩提树下后,她寻觅摸索,总算找到了贺晋玺绑上去的那条祈福带。
她倒要看看贺晋玺究竟是不是真的写了求桃花的心愿。
当她看到祈福带上的几个字时,突然愣住,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看花了眼。
贺晋玺写下的心愿只有几个字,但这几个字蕴含的情感,从不简单。
他写的是——祝颂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