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十分嗜睡,我想这许是药物作用罢,我有时总想什么事情都不做,倒在铺里大睡一觉,醒过来之后仍是白日,回笼觉是不需太多时间的。然而我却还是睡不醒,睡醒了后过段时间又要睡,我实在是太困了。
我每日睡时都在白日,醒过来后仍是白日。
我曾经亦有过这样的时候,有次醒来时我以为是上学迟到没人叫我,于是急得大哭,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是周日的下午。据说人类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原始社会被族群丢下是很危险的,故而当我们独自一人在黄昏醒来时会感到十分孤独。然而此刻却并非是黄昏。
此时屋外雨声奏响,不知为何竟难眠。窗帘拉得紧密,室内昏暗无光,只有灯光在房间内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的,照射出屋子里除此之外唯一的光源物体,是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啊,那是前些年买的,已跟了我四年之久了。
我在床上翻滚了半天还是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最后不知何时倦意袭来,沉沉困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凌晨三点。毫不意外,我睡不着觉了。
医院里的护士每隔一小时就要来查房。我觉得有些烦躁。
我不由避免地想,这些人都是这般闲的么?人好好地睡在屋子里,她们却偏要每隔一个小时就来开门检查一次。像我这般睡眠质量尚佳的人倒还好,若是那些睡眠浅的人,岂不是会被她们打扰到么?我曾与奶奶说起过此事,她却说这是人家的工作,是我不懂得体谅。我心想,我去体谅她们,那又有谁来体谅我呢?
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外的风甚是喧嚣,呼啸着猛灌进来,使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我紧紧地裹住身上的衣服,起身缓缓走到窗前。
从这里朝外望去,是一片浓稠如墨的黑暗,夜空漆黑似墨,一眼望不到尽头,既没有星星,亦没有月亮。
我蓦地感到有些恐惧。我向来是不畏惧死亡的,然而却惧怕孤独与无聊。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明明只需安心地躺在床上便可,却偏要起身吹着风凝视着这一切,我觉得自己的脑子许是出了问题,甚至是疯了。疯了,简直是疯了。
我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过道上竟也站着一个人,我想他大概也是睡不着的罢。他朝我微微点了下头,我亦回了他。
“明日复明日,明天再明天又再明天,重复的日子总是这样无聊而又繁多,时间,你为何这样慷慨?慷慨的让人痛苦!”我念叨着,走向了阳台。“真的,每天都希望所有人都去死,你死了我也死了,这个世界就好了,很烦。烦死了这个烂透的世界,烂透的你我,烂透的我在拼命地奔跑,跑到世界尽头,看到的是重复的单调的无聊的风景。死后能够看到猫猫叫吗?不能,所以还是要活着,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但是想要看到听到猫猫叫。”我道。
我看向窗外。
窗外仍旧是漆黑一片。
我又忆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并非是方才那半睡半醒间恍惚回到的过去,而是真切的回忆。
在我尚且年幼之时,我曾与她四处漂泊,我曾问过我的母亲,是下面的稻草堆里有蛇,还是上面的稻草堆里有蛇。
她告诉我上面的稻草堆里有蛇,我们睡下面吧。
我说,啊,睡下面。
许是那时我什么都未说,又或许我真的说了。其实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已然不太清晰,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一件事罢了。包括我也记得她曾将家里的猫摔死了吃肉这一件事。
而我呢,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这团火仿若能将世间万物皆焚烧殆尽。
我的心脏因之而跳动,亦为之而疼痛。今日心脏隐隐又有些作痛,我想,莫非这便是医生所说的躯体化?张医生我并不常遇见,陈医生乃是我的主治医生,她让我有什么事情都与她讲,我应允了。由于之前的一些经历,我仍旧无法好好地说出我的事情,也只能对她道一声抱歉。然而我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太累了。我当真能够寻找到幸福吗?
我曾经拥有一整个世界,在我十岁的时候,我构造了一个不够有逻辑却相对完整的世界。
我那时候拥有的朋友很少,学校没有什么与我说得上话的人,记得有个人曾经总是缠着我,我那时候很开心她陪我玩,然而现在想想她不过是贪图我的牛奶而已(学校是有发牛奶的,不过需要出钱买)。或许我那时也是清楚这件事的,只是我究竟不舍得戳破这份温暖。她是什么名字我早已经忘却,却始终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而我的世界就是以这些或许早已经被我遗忘了名字的人构建的。
长着翅膀的天马载着我们在空中飞,天上有着洁白如雪的城堡。
我那时候想过自己是制订法律的人,或许说,年少时的人总是以为世界是围绕着自己运转的,他们天然地拥有整个世界。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制订出了精神障碍者与智力障碍者不得生育孩子的法律。当时我并没有不想活着,反而是拼尽一切想办法活着,不然在最初我就该不在了,就像是我的弟妹一样。然而我本就是疯子与傻子的孩子,这样事情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反倒是把我拖入地狱(即便是得了精准扶贫,那也是因为穷困,并不是因着他们的疾病,只单纯的疯是不会有扶助的)。
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原来疯子与傻子是真正不能有孩子的,并且也是与我想象中一样的理由:他们并没有能力抚养孩子,且孩子有很大概率遗传他们身上的疾病。
于是我问,我究竟是如何被生下来的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他们从来只是说,等你长大后就懂了。可真当我长大了,他们却说都多大人了,连这也不懂。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究竟该怎样活着呀!
我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够出去呢?
不知不觉,我又躺在了病床上。
等待着今日要做的事情,我想,今日又要打吊针吃药,与昨日并无不同,明日也应当如此。
我今日也在打吊针,陈医生说再过几天吧,张医生说你还要再打几天。我有些失望,觉得她这是说话不算数,但是最后我也只能够捏着鼻子接受。好吧,有权利的人总是特别有道理。我没有实力,也因此没有道理。
“是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拳头大的才有道理,我有什么理由呢?”
我的挣扎只是一场笑话,我想。无论我现在如何挣扎,也只会被人摁下去。
吃了药之后我又昏昏睡去,睡梦里仍不安稳,醒来后又是白日,我去食堂要了两个馒头后又回到了病房。我就着奶奶给我的辣酱吃下馒头,护士开门查房看到我吃馒头,笑着说不去吃晚饭吗?我说这就是我的晚饭。她说是在减肥吗?我说是。其实不是,只是奶奶又回老家,而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了。馒头花的钱要少一些。
吃完饭后我又继续我的思考,我想我如今是需要有个自己的兴趣爱好的,只是我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致。我试图学会Six pieds sous terre(九泉之下),然而无论怎样也只会开头几句。
其实比起Six pieds sous terre(九泉之下),我更喜欢Je veux la gloire à mes genoux(荣耀为我俯首)。或许是因为这首歌足够有节奏感,歌词也足够激烈,我不喜欢太过舒缓的音乐,那太柔了,然而我也不喜欢摇滚乐,总觉得摇滚十分嘈杂。
我摇头晃脑,听了一会歌,心情逐渐平和。
而随着我心境的平和,回忆也如潮水涌现,将我淹没,我简直快要窒息。身上好像被雨淋湿了一片,冷得直发抖。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乡间小路上。
老实说,我与我妈的相处的回忆却是少得可怜。自我五岁后,她便被抓进了精神病院关着,那时的我与她亲近,哭着吵着要去找她,怎样劝也是不听的,无论如何,我也是要跟她在一起的。
然而,我却已记不清这事了,毕竟,我也是长大了,能够回想起的,便只有她的那副面目可憎的模样了。
只是,大抵总是会有一些回忆的罢,但凡有接触,便必有痕迹。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路。那条路,我大抵应当是十分熟悉的,就好像是曾成千上万次走过这条乡间小路一般。隐约间,我似乎能够闻到那花香。那个地方,似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一种莫名奇妙的吸引。仿佛我从来未曾远离过,仿佛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镌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让我想要靠近,却又畏惧,仿佛那是一条通向深渊的道路。
我脚步沉重,缓缓地向那条道路行去。
大抵是更小的时候罢,我与妈便是走在那乡间小路上的,很远很高的山路,似乎是在田野,又好像不是。我走着走着,便快要落下去了,妈便伸出手臂一弯,我便又立稳了。
“妈妈,我们将往何处去?”应我者,唯呼啸之风声,继之而来,乃淅淅沥沥之雨声。
雨滴淅沥而落,击于浮萍之上,那不知名之小虫,悄然探出脑袋,泥土混着青草之芳香,萦绕于鼻尖,那绿苔青翠欲滴,树叶上硕大之雨珠滴落,于池塘中泛起涟漪。乃雨也,今又雨矣。我看着窗外,心中思忖,此雨,究竟何时方止?
虫鸣阵阵,这夏日的夜晚总是难眠的,尽管当下已是秋日。我的思绪不由得飘远,我有时会觉着我的魂已然脱离了我的肉身,去往了我的过去,去到了更久远的地方,而我的魂,却并不合贴这副肉身。
我总觉得我这庸俗的身体承载着一个高贵的灵魂,亦或是说,一个自由的灵魂。
一个自由不羁之魂,却被迫困在了这副躯壳之内。
在更久之前,我就隐约有这一感觉,而今只是更甚——我与这个世界并不熟悉。
就在我观雨之际,那陈医生寻到了我,问我为何不与她说自己不知在何处洗澡,她道她就在医院,即便她不在,那里还有护士,我又为何要舍近求远,去问我奶奶呢?我实是不知该如何言语,难道我要说,如今的我,已然不知该如何与人交流了么?亦或是说,我甚至全然没有多少正常与人交流的经验。于我的小学时代,我便是被人孤立的,且是全校默契的孤立,我没有朋友,亦没有伙伴,更不可能有能够交流的对象。初中之时,倒是有几个挚友,那段时光,快乐而又短暂。然而,待到了高中,我却又再次遭遇了不友善的同学,于是,便越发孤僻了,直至去成都读大专,我索性不与任何人交流,每日所做之事,不过是看布袋戏罢了(一种木偶戏,因是在掌中表演,故又曰掌中戏,至于布袋戏,则是因人物仿若布袋而得名)。
护士过来探望我,她问道:“这是什么呀?”我答曰:“此乃布袋戏。”她又问:“何为布袋戏?”我便道:“便是木偶戏,不过并非提线木偶,而是在人手上表演的木偶,往昔只在舞台上表演,那些传承之人,为了能让更多人知晓,便将此种表演形式搬上了荧幕,而后又不断改进,才渐成如今这般模样。”护士道:“你知道的可真多。”我道:“看多了,自然也就知晓了。”言罢,我又得意一笑,“我可是看了一千多集呢。”护士“哇”了一声,称赞道:“你可真厉害。”
很厉害么?我亦觉得我甚是厉害。曾有人与我言,无论何事,若能坚持许久,那便是极为厉害之人了。我昔日曾想,此乃自己喜爱之事,坚持下去,又有何难?可忆起往昔,我亦是三分钟热度,即便时至今日,对大多数之事,仍是这般态度。如此想来,便觉自己着实了不起呢。
只是……
我稍显黯然,缓缓说道:“我已然许久未曾继续观看了。”但凡何事,到了一定程度,皆会有倦怠期。写文亦会有瓶颈期,看布袋戏亦是如此。即便是往昔喜爱聆听的纯音乐与佛经,如今亦是甚少听闻了。
护士道:“至少,你曾经爱过。”
我应道:“是啊,至少曾经爱过。”
只要想到此点,我便不再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