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总算是可以做心理疗法了,说实话我原本根本不期待这样的事情。然而在他们三番两次阻扰我做这事后,我对心理疗法的期待达到了顶峰。
我一直都在努力治愈自己的内心,然而这些年来却一点起色也没有。每当夜深人静时我就会觉得全身发冷,整个人都好像被冻僵了一般。
用来做心理疗法的房间在一楼偏僻处,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到有那么一个地方。窗帘是紧紧地拉上的,看不到房间里面的布置。
那房间除了挂着的一幅油画,并无多少装饰。那油画不知是谁画的,并没有多鲜明的风格。画面上最显眼的是一对拥吻的男女,男女身后是一条歪歪扭扭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立体突出的楼房。楼房与街道色调偏暗,以深棕色为主,这对年轻男女却是高彩度的亮橙色。
“还蛮讲究的嘛。”我喃喃低语着,目光从墙上那幅油画移开,那幅油画究竟是谁画的呢?我这样想,低头看着桌面,指尖触碰到放在桌上的茶杯。杯沿是温热的,茶水冒着白气。我端起茶杯放到鼻翼下闻了闻,茶香四溢,是杯好茶。
“喝吧。”心理医生是个年轻的圆盘脸女子,看着很随和一人。
“啊,哦,好。”我轻轻抿了一口。
“我们从什么开始说起呢?”
“你说吧。”我道。
“不如说下你自己吧?”她轻声细语的说话,声音很是动听。
“我怀疑,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我刚生出来时还很瘦弱,我妈抱着我,不许旁人靠近我,也不许他们给我任何食物。我奶奶说我妈心理有问题,总觉得有人在害她,是被害妄想症。有人给她一袋奶粉,她怀疑奶粉袋子被人用针管开了下了痨药。奶奶说她自己心里总想害人,就疑心病别人也要这样害她,她这样的人活着太累。
我从前也是这样认为,然而我回想起我往日行为,却忽然有些不太确定了。
我记得有一次,不知是什么事,只知道是我疑心一位男同学在说我坏话,我便把他掐了,他的手臂上是血淋淋的,好几道爪痕。其他人大惊失色,势要找我要个说法。然而那位男同学却说,她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当场愣在原地,一时无措。
这样的事情并不只那一次,然而那次我印象最为深刻,或许是因为有人说,她不是故意的。这样的话很简单,然而我却一直都记得。即便是许多年后,我也不曾忘却。从前我总说我记仇,有人揣揣,说我总不会记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我那时候笑笑不说话,只是,记仇的人也是记恩的,我想。
有人说你怎么这样较真,与你玩耍一点意思也没有呢。我堂姐也跟我说过,为什么呢?他们分明不喜欢你,为何又要与你一起玩呢?于是我越发战战兢兢起来,我深怕他人是有什么原故才与我玩耍,我又疑心他们他们并非为着我的某样好处,而是为着我的性命而来,然而我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处呢?自那以后许多年,我与朋友们相处时,仍然会无端想起这句话。
于是我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有一次这样说,那个女老师却笑着看我,我看你才是盗呢!与你玩就是喜欢你,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那日阳光好似很暖,似乎能直照到人心里去。
她的话曾那样温暖我,然而若是后面也能一直如此,或许便不会有那样多的痛苦的。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我道,“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吧。”
记得我那时候得了这首诗,我堂姐没事总念叨这句,她说这是纳兰性德的诗。她那时已经在写小说,给我看了片段,开头便是这一首。我记住后便在黑板上写下整首诗,那女老师便说是“只”不是“止”。
我当时只觉十分难堪。
“只是这样?”心理医生问了一句。
“不是。”我道,“这个与那个无关,我只是想讲。”
我本想继续讲,奈何被这样一打岔我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
“你继续讲。”圆脸医生道。
“嗯……”
我那时候才刚从广东回到四川,我回到老家读书有几个原因,一是我堂姐要回老家读初中,在广东,外地人是不能够读初中的,只有学了白话的人才能够继续往下读,当时那些人是这样跟我说的,二是学校里有人拿水瓶砸我的头,我一时气不过,带了水果刀去学校,学校说要让我退学,爷爷说不能够让我退学,最起码也要把那个学期读完再让我转学。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美好的,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美好的。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妈。
那次在医院,我妈问我:“你有个同学叫陈鑫鹏吧?”
我一顿:“是有。”
她又说:“还有个卢伟新。”
这下我实在忍不住,不由得刺她道:“你来说这个干什么?我如今都二十多岁,你说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做什么?还想让我跟他们见面吗?”
那两人我自然也是有印象的,一年级时我与陈鑫鹏是同桌,有次考试,其中一题是写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陈鑫鹏跟我说,你写我的名字,我也写你的名字,我说好,然而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怎样写,他便给我看他的试卷。
至于卢伟新,我记得他原本应该是三年级的,不知何故又留级了。
她又絮絮叨叨说起了我小时候的同学,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讨厌你?你把他们打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与我说一句话,整个学校都是。”
她总算是闭嘴了,只恍惚地看着我。
我不说话。
妈忽然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凝视着她,良久,她问:“白马梁村……”
我立刻说:“没听说白马梁村,你是说卢屋吗?”
我以为她又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小时候的事了,谁知她却说:“你们姓敬的住的地方,就是白马梁。”
我白了她一眼,道:“分明是黄连嘴,或者松林塘也成,现在又改成了什么杨家河,什么白马梁,你别瞎说。”
后来我回到老家,我奶跟我说,以前我们那里是叫白马梁村。
我妈许是活在了许多年前,尽管时间再如何流逝,于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她才会问起我小学时的事情,而我从广东回到四川时,刚一开始听不懂他们的话,后面也能听懂。那个女老师与我一个姓,我的姓很少见,一时间遇到与我一个姓的人,自然也觉得十分亲近。
如果,她没有做出那种事情的话……
“那种事情?”
“嗯,是啊,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了,她让半数的人学狗爬,绕着教室走。”我回忆了一会,才继续道,“后面有同学问我,你怎样不去看老师?是没有空吗?我说是呀,我没有什么空,其实不是,但是我确实没有去看望过她。”
“你怪她吗?”
“不怪她也不怨她,想来也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只是,也无法原谅她吧。”我道。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说起这事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好像当时的难堪与尴尬都不存在一样,然而我也终究无法原谅她。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我想我就是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别人对我做的一些不好的事情,即便过去许多年,我已经不再记得当初究竟有什么心情,也很难原谅他们,我总是觉得现在的我没有资格替以前的那个自己做出这个决定。
“我暂时只能够想到这些,抱歉。”我喝了一口茶,这茶早已冷却多时。
“你以前的老师同学都对你不好吗?”
“倒也没有,世上总是有坏人,但也总是有好人。”我道。
我初中那阵儿没做出过什么大事情,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初二那时跟一个女同学分在了一组,她在我们班算鹤立鸡群,咱们班一群不学习的鸡,愣是拖累了她这只鹤,以前老师说起她时,就说咱班是一锅老鼠屎,而她是里头那唯一一颗的白饭粒。我当时笑出声,心想这白饭粒也算是毁了,巧克力沾了屎都有味儿,更何况咱们还是一堆。
那时候班上鱼龙混杂,她显得突兀,特别是她还是里头唯一一个认真学习的人。她安安静静的,不太说话,被安排坐在一起时我只想别影响了她,别的倒没多想。后面不知怎么跟她玩了起来,没回进学校时,我总会下意识在人群中找她,我只记得她头上戴了个很大的红色蝴蝶结,很鲜艳,我说她戴着这玩意儿还挺招眼。
她脸颊红扑扑的,低头说:“你不也挺招眼吗?”
我笑,说我才不招眼呢,我这辈子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从此我跟她走的近了些,我们两个女孩也渐渐熟稔起来,有时候她看书看累了,或者是有什么烦心事儿,会来找我倾诉。那段日子虽然平淡无奇,却是我这短暂岁月中最温馨的时候。后来她高三了,每次跟她见面都会带着她那只漂亮的蝴蝶结,我问她为什么不换成别的颜色的,她只说她喜欢红色,我当她随便说说,并不在意。
再后来她上了本科,我是专科,我俩再也没联系。
“快要入冬了。”圆脸医生突兀地道。
“是的。”我道。
“到时候天寒地冻的,你还是要多穿衣服。”她提醒。
“嗯。”我答应了一声,便没了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再无话可讲,沉默了半晌,我才道:“今日也是个艳阳天呢,尽管已经快要入冬。”
“继续之前的话题吧,我有时候觉得人这辈子会做什么事情是早就已经被决定好的,我有这样的妈,她是个疯子,我又怎么会正常?你想说这样的想法不对?不,这不是正确与否的问题,这是事实,你知道吗?初中的时候,我有次回到家,家里门是关着的,我敲了好几声门,门都没有开,我心里头无名火起,直接伸出脚用力踹门,那门也被我踹烂了……也是许多年后我才清楚我外公素来有打砸东西的习惯,喂,我说,他这种人到了医院恐怕也是个精神病吧?”
“那可不一定。”圆脸医生笑着说。
“好吧,好吧。”我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你似乎对血缘关系这些并不认同,那对爱情,你又是怎样的看法呢?”她拿起笔,似乎是要记录。
“我始终觉得不过是两个弱者苟延残喘罢了,强者根本不需要别人爱她。”我道。
“喂,医生,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我也会为情所困的,所有人都对我说,你不要学你妈啊,我也在想,我不要学她,可是我总是觉得,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做的。”我笑着说,“记得小学时,体育老师问我们女生,你们呀,若是以后的丈夫出轨了,你们要如何做呢?其他人要么忍着要么决定离开,而我却想着应当先杀了那女人,让他感到恐惧,再杀了他,若是找到我,我就自杀,不落入他人手中,若是没有找到我,我就好好活着。”
“后面有人说我极端,我也觉得如此,明明可以活的好好的,我非要进去喝茶。”
“是吗?”
“是呀。”
她半晌没说话。
“好吧。”我又道,“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啊。”
不知是哪一年的冬日,倒也不至于天寒地冻,南方的冬日算是什么,不值一提。那段时间我回乡下过冬,过几日就要邀人杀猪。杀猪么,没什么好讲,农村人自然家家户户都养猪,有些人养上好几头,有些就那一根独苗,我们家也就那一头。
那天难得出了太阳,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尽管南方的冬日并算不上真正的冬日,然而没有暖气的冬天也是十分难捱。曾有人说北方的天冷倒是不算什么嘛,不如南方,这话忒假,南方毕竟是冻不死人的。
我曾见过人杀猪,虽也不算亲眼见到,然而大抵仍算是亲历者。在杀猪前几天,便要在老皇历上看日子,婆婆说让我看有没有什么“诸事不宜”的日子,我便想,为何要看“诸事不宜”,难道不该找黄道吉日么?于是我便这样问了,她说杀猪要看杀猪人选的日子,只别是“诸事不宜”就可以了,毕竟来年仍旧要养猪。
“黄道吉日?你去杀嘛,你只晓得吃,又没得本事杀猪,你妈念叨着杀猪杀猪,她又在装疯,每次一到这时候她就装疯,装了三十年疯,像是其他人家,早就把她弄死了,也就你那个笨老汉儿,才把她当个宝。”
“她不是宝嘛,现世宝,总也是个宝。”①我说。
“她是出去晒世,哪个想让她去丧德?”
晒世和丧德都是一个意思,丢人现眼。
有一次我妈感冒,总是咳嗽,虽然她平日里也总是咳嗽,我一直说你感冒就去吃药,不要对着人咳,没人会吃你的口痰,婆婆说她兄弟就是医生,也没有把她病给看好。我舅舅是做了医生,只是没有人说清楚他究竟是看什么病的,只说是医生。
我妈跑来跟爷爷说,爸爸,你把我带去场上吧,今儿赶场。爷爷白她一眼,哪有当公爹的带媳妇儿去场上的?要是个有能耐的还差不多,带你去多丧德?
是嘛,丧德,可丧德也是自己选的。
他们总是跟我说,不要跟你那个疯妈学,你跟那个疯妈学,以后房子没得你的。
我想啊,可我根本没有怎样跟她相处,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她身上。
他们嫌我妈给他们丢人,可我妈一个人也结不了婚吧?
他们又觉得我妈没用,不会养鸡养鸭,还总是惹事,总是拖家带口地去闹,我小时候她还把我们家的缸给砸了。他们也嫌弃我,嫌弃我不会干活,没本事赚钱。他们总是这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还没成人。”婆婆叹了一声:“有时候真不明白,你怎么就摊上了那么个妈。”
“我妈她就那样。”我说。
“她再没本事,你也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婆婆瞪着眼睛骂我:“我告诉你啊,你要是真不孝顺,你爷被你气死了,你以为你会好过?你妈我现在不管她了,随她自个作。”
“那怪哪个嘛?要不是你们非要给我爸结媳妇儿,我妈能跟我爸在一起?我都不晓得他们两个人是啷个结婚的,根本就结不成。”我道。
婆婆气呼呼地转身走掉,不再理我。我叹一口气,不想再与她争辩什么,反正争论来争辩去也就那个结果,我不想听,她更是不想听,所以,何必浪费唇舌呢?
“你妈,我一直就没看起,都是你爷爷,觉得你妈体面,以前她没疯的时候是干酒店的,在酒店里当前台,多体面?又会打扮,又风流,他就看得起,哪里晓得是这个样子?”婆婆叹口气道,“谁都不晓得,都以为她结婚就好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没得娶疯子的,人家疯子被带出去一起打工,男人打大工,她就打小工,被带着干活,人就没得问题,哪里像是你那个爹,就惯着她,才把她惯成这个样子。”
我低声道:“婆婆,您就不要再埋汰我爸了,他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哪个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回家?再说,我爸也挺不容易的。”
“上回我说,你离了我妈,他说我离了她谁来陪我说话?你来陪我!我说不是有幺爷爷么,他说这些人怎样与老婆一样,老婆半夜三更还能说话,其他人你去说嘛。”
“唉!”婆婆又叹一声,道:“他不容易你不知道?你还指望你那个傻爹?”
是啊,我从来就知道,我没得指望。
“你是这样想的?”
“算是吧,也没什么不好,我认命了。”我说,“谢谢医生,我觉得我很好。”
我从未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