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国人素来是很忌讳死亡的,大抵从书上可以瞥见这事,那些皇帝老爷官老爷死了之后又是卒又是崩的,就是不直说是死了,平头老百姓好似没这个规矩,不过也多是说走了。我年岁小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说人走了,我说,走了?走去哪里了?他们瞪我一眼,说小孩子家家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那时自然觉得十分委屈,我又说错什么了?后来常常听见人说死,也是我婆婆一脸苦闷说梦到了个死人,又要出什么事。她说当家的做的梦是要重视的,梦到车肚子要如何,梦到水牛又要怎样。我说车肚子是什么东西,她说就是你见过的大哇子蜘蛛。
我听到是大蜘蛛,吓得叫出声,她看我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笑了笑,说这种大蜘蛛是吃蟑螂的。
即便这样,也总觉得接受不了。
我胡思乱想着,婆婆她今儿个给我来了电话,说起她又梦到死人云云,我便不由得想起从前发生的一些事情。
记得我很小的时阵,或许也没那样小,大约十一二岁,我的祖祖,也就是我婆婆的妈,她去世了。我记得她生前时把我叫到她跟前,说吕秀的孙女子都这样大了呀,还在念小学吧?我说是,她牵着我的手,让我好好念书,以后要孝敬你的婆婆爷爷。
祖祖的葬礼如何我已忘记,只记得那天吃饭的时候,喊到很多人去烧香吧,到我婆婆的时候,她哭得泣不成声。那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已忘却,我只是偶尔会想,若是我我能够哭出来吗?我清楚知道我想要哭很容易,从前做过假哭构陷他人的事情……只是这样的场合,怎么也得真哭吧,不然总以为这样不好。
以前总觉得哭声很虚伪,如今却很羡慕这样的哭声。
“……又在想啥?一天天东想西想,就容易得病,你看你那个疯妈……还有,天气冷了,你多添件衣裳,铺盖盖严实点。”
“哦,我知道。”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刚看了一眼时间,好像是八点,于是我说,“今天输液好像晚了些,可能有啥事吧。”
“能有啥事?好了,你要吃啥饭,明天给你带些过来。”
“土豆丝炒肉吧。”我说。
“好吧,那就土豆丝炒肉,你不要胡思乱想,最后跟你那个妈一样,好好照顾自己,我们还要回去。”
“好的。”我说。
今天输液晚点了,我问护士发生了什么,护士没有说。临床的阿姨跟我说听说一个老太太忽然倒地,走了,医生们没有抢救过来,我想人总是会有各种意外,这种事情谁都不想要发生,不过毕竟那么大岁数。只是可惜人在医院里走了,这算是医生护士的责任,不知道家人能否通融一二,毕竟人这么大了,总是有意外的,谁也说不准哪天就走了。
我总想着,有谁能够杀死我呢?在睡梦中。我也想出个意外,可哪里有这样多的意外呢?
我曾经见过出车祸的人,只是远远看到她被车撞开,很快围拢了一群人,我走进去看却也没什么好看的。那些人就像是被人提溜着脖子的鸭子,昂扬着脑袋,神气十足地对着那躺在地上已鲜血淋漓的老女人指点江山。
我看着那老女人,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案板上的鱼。
正如今日我听到老人走了,我又想起朋友曾经说起她的奶奶。奶奶苦苦祈求着有个人帮她结束痛苦。那天晚上,流淌着救命药水的塑料管摩挲撕裂的声音惊醒了朋友,朋友说她看到奶奶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她怔愣地看着奶奶,奶奶也看着她,嘴里扯出一抹笑,于是她也笑。
朋友说,她知道奶奶是解脱了。
而我现在却找不到我的解脱之法。沈复在《养生记道》上曾言:静念解脱之法,行将辞家远去,求赤松子于世外。
照这话,他应当是避世求仙去了。
可我却不能够去求仙访道。我看着滴滴答答淌着的输液管,忽然有些厌烦。我想着,若是我拔掉输液管,我会死掉吗?我知道不会,可是仍然想要试试。每日站在高楼,站在海边,都会有道声音对我说:跳下去吧,跳下去。
跳下去就解脱了,我知道。
可我害怕,我胆小又怯弱,我害怕疼痛,若是能够不那么疼痛,我想我很乐意迎接死亡。所以我为自己选择的死法是老死哦,医生。
输液输了好些天了,陈医生说我过些天也就不用输了,总是输液没有意思。她说你啊你,你也要下去走走,不要总是待在一个地方。
好啊,我说。
我看着流淌着药水的输液管,它总算是完了。叫来护士拔针之后,我想我应当出去走走的。
“你觉得好些了吗?”张医生带着一群医生来病房巡查。
“还好。”我觉得我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你今天心情看起来不错,还有心情打口红。”张医生说。
“不是口红。”我纠正了他的说法,“是唇膏。”
我的嘴唇在冬日总是开裂,即便在夏日也干燥的很,以往我是不管这些的,如今我偶尔会抹一下润唇膏。有人总是把女人打扮与男人联系起来,说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很出名,和士为知己者死并列,但是我不太懂,为何要为悦己者容,又为何要为知己者死?
“嗯,润唇膏。”他又问我,“你最近怎样,有心情跟我说上几句吗?”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是一直都在跟你说吗?”
“啊,是。”他道,“你今天心情怎样呢?”
“还不错吧。”我答。
“什么时候让我走呢?我已经住够了啦。”我问。
他却避而不答,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与其他的几个医生一齐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转过身睡了。
我从前是从未这样睡过的,从前是不爱睡午觉的,后来因为不睡午觉下午会困,才定好时间睡他个半小时,也只是半小时罢了。然而在这里,我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竟都用来睡觉了。这样大概是很好的罢,我想。生是役劳,死为休息。而死亡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睡梦罢。我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窗外围着铁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