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近日总是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情,我又想起了张医生说让我继续留院观察的事情来。
我后面又问了几次,他说我的病比我妈的还要严重。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得说,我可不砸东西,他说我妈正常时可比我好得多。
哦,是吗?
“我从未见过我妈正常的时候。”我说,“你知道我外婆外爷吗?他们怎样?”
他没有回答。
我从未见过我妈正常的时候,或许说,我从未正视过我妈。
可我是渴望着我妈的。
这是我一直试图回避的事情,我试图向所有人表现我对她的厌恶和反感,然而厌恶和反感本身也是一种在意。
我曾想过许多次,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在她疯了之前。然而我只能够得到几个标签化的词——风流,爱打扮,流连于不同男人之间。
我无法想象出来。
她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丑陋的,畏缩的。
我无法想象现在这样的她曾经是怎样流连于不同的男人之间的,也无法想象她又是因何而疯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最后的结果,只有我想要知道最初的开始。
于是,我问奶奶,我妈先前是什么样的呢?
奶奶说,那哪个人晓得?只晓得她风流,你看她现在这样,她年轻时不这样,嘿,我一直都看不上她,就你爷爷非要说一个奸滑的配一个夯的才合适,你外爷也说,就是要一个奸滑的一个夯的才好,才管得住,才能够掌得起家,你看你妈给我们掌了啥子家?你爷爷非要娶,说不娶就没了,现在来看,还是不娶的好,哪里晓得你这样没用?连个工作都做不好。
我说,是啊,但是这还不是怪你们,我可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是你们非要生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问我,我实在无法回答。我也问我,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总怪我妈,说我跟我妈学。
我说,我说可是你们一直在养育我的啊。
无论如何都扯不到我妈身上去吧?
或许这也是怪那该死的血缘吧?我不清楚,这样恶劣的血缘为何非要让它继续传承下去。
或者我从来都清楚我母亲并非是什么正常人,至少不是世俗意义上健全的人。
我曾经很害怕我会与我妈一样,现在也是。我很怕我也成了疯子,我是疯子的孩子,我以后也会是疯子吧?或者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疯了。
我姐,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她曾哭着对婆婆说:“婆婆啊,完了啊,我也要成第二个胡华平了啊。”
我现在也很想说,完了呀,我似乎不会比我妈过得更好呀。你瞧,没有她那样风流的我,也得了这样的病,尽管不是精神分裂症这样的顽疾,却也是很难被人理解和接受的病症。
我时常喘不过气,心脏疼得厉害,医生说那是什么躯体化,我听不明白,只觉得疼得要死去了,然而却一直死不掉。
我奶她总算是说出今日里唯一一句好话,她说我也晓得你吃了多少苦,都是你妈害的你,她把你给害惨了,你姐现在有个男人,大她几岁没来头,她现在有两个娃儿,过几年成了大小伙子大姑娘,她就享清福啦!可你呢?你该怎么办呀!
是呀,我该怎么办呀?
后来我姐邀请我去她丈夫家住了一段时日,她跟我说她也不太确定她是否找到她人生的意义,我只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很符合世俗意义的幸福,这样很好。
常有人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然而我总是关心他人的生活,或者说是想从别人的生活方式中找出自己的路。我想,是不是我这样做也能够获得幸福呢?可是我妈也组建了家庭,她幸福吗?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快不快乐。即便是我,也总是下意识抱怨她为何什么事也不做,不要求她做别的事情,地怎么也得扫一下吧。可是没有,她理直气壮让我给她洗锅,我说你吃了饭锅也不洗,还要等我回来洗,她说不会。
我一时竟无话可说,或者说,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话可说。
记得有一次,我在洗碗,我看她要吃完饭了,于是我说:“妈,吃了不要把碗拿走,我洗,留下来我洗。”我回过头来一看,她人已不见了。第二日我在灶上见到了她的碗,仍是一个饭碗。我不由得冒火,她说你帮我洗一下嘛,我说我没给你洗吗?昨儿个我跟你说别拿走,我要洗,你一声不吭跑了,我要怎么给你洗?
她只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被她看的发毛,最后悻悻洗了碗。
她总是这样直勾勾看着我,有时我低头做事,忽然觉察出有人看我,抬起头时却只能够看到她愣愣地看着我。那眼神并不可怖,我却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她或许很厌恶我,我忽然想。母亲会厌恶自己的孩子么?我不确信。
然而我却知道,我是厌恶着,也憎恨着她的,我现在的痛苦,起码有一大半都是因为她。
在我小的时候呢,我妈是来我学校发过疯的,同学们都知道那是我妈。我原本记不得是因着什么缘故,后来有天我妈问我还知道卢伟新吗?我说知道,原本是三年级的学生,后面留了级,来了我们二年级。奶奶说你还好意思提他?你把凤儿害惨了你晓不晓得?人家本地人你打人家做什么?我妈说因为那些孩子骂我,还骂她是鸡婆,她才动手打人的。她说那时候我老师还对那些孩子说要讲礼貌,应该喊阿姨。
我扭过头,不愿再听。她是为了我才去打那些人,然而我这么多年的痛苦也全都拜她所赐。
我无法恨她,却也无法原谅她。
奶奶说,我妈曾经跟长辉说七个男人都不要她,长辉说那你就跟虎儿好好过,虎儿要你,喜欢你。奶奶说她一个废人,偏我爸把她当作宝,七个男人都不要的女人是什么?是烂货,是贱人。而这样的女人是生我的母亲。
她在广东**婆,鸡婆就是出来卖的,那些同学也叫我鸡婆。七八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鸡婆是什么意思,直到十岁那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鸡婆。
鸡婆就是有手有脚却还是要出卖身体勾引男人的女人,有人直接喊她们是出来卖的,也有文雅一点的,说她们是妓。她们好吃懒做,又吃喝嫖赌,简直就是丧德。我爷爷说我妈就给他上了一辈子的德,丧德就是丢人,就是现世。
“你不要跟你妈一样现世。”爷爷说。
“你不要跟你妈学。”奶奶道。
“我没有跟她学。”我只觉得委屈。我根本没有怎样与她接触,为何都让我不要与我妈一样,她给我的这一身皮肉,难道比后天接触到的事物还要重要吗?人之初,性到底本善还是本恶呢?
或许真正是性本恶吧。
我身上流淌的血生来就带着恶。
原先奶奶从来不说我妈之前的事情,只让我不要跟她学,后面或许是被我缠的烦了,又或许是真记起来什么,才逐渐跟我说了一些事情,不过多数仍旧是她已经疯了之后的事情。
她说你姐也是她疯了之后生的,她跟头一个男人生了个儿子,没养活,死了,后面才又生的你姐姐。
我说她跟头一个男人结婚了吗?
奶奶说结了啊,不结婚怎样生孩子。
我说不结婚怎么就不能生了。是嘛,婚姻根本就是为男人设置的嘛,没有了婚姻,男人要怎样合理的拥有后代呢?男人是无法生育的,但是他们却合理地拥有了后代,且后代也被认为是他们的孩子,而非是母亲的。
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为他们添砖加瓦,却又根本找不出不这样做的理由。神啊,如果你能让我生不出孩子就好了,我这样祈愿着。
我这样祈愿着。
就如同我觉得我降生于这世间可笑一样,我也不希望有人从我的肠子里诞生(古时候人们认为人是在肠子里生长发育的,这放在现在很可笑,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
我说不清楚我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好像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就把我带到人世间,可若要我现在就去死,我却也是不敢的。旁人痛苦大概是要拿刀划伤自己的手腕的,我却只敢用指甲掐。活着真是痛苦,可我现在还是活在这个世上。但是如果有机会,我大概不会希望我出生。
可我也曾想着活着。
我那时候无论怎样艰难都在活着,我想以后长大了就好了,就会迎来幸福快乐的新生活了。
“幸福么?”我忽地想起过年的时候的事。我想起那时候我在医院看着她,她也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忽然,我的肩膀抖了一下,他们以为我是冷的,其实我是怕的。
我看着我妈枯瘦的脸,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