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久之后才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当真是天生注定。
在我小的时阵,我曾问过我妈究竟是怎样疯的,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她是为男人疯的。而我心里想既然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男人都是祸害,不然好端端的人又怎会疯掉?即便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依然认为不应当爱男人,也不应当为他们付出什么。然而我婆婆爷爷却开始要我学怎样爱男人了。
我说,啊,你这个时候教我怎样爱男人已经很晚了啊。
她说,你小时怎样教你爱男人?那是读书的时候,自然该教你怎样读书的,谁知道你读书这样没出息。
我说,狗小时候咬人你不管,大了你再去让它别咬人,你觉得有用吗?
没有用,我们都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他们常跟我说狗儿大自咬,女儿大自巧,教是教不会的。我说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让人念书呢?既然都是天生如此,那也没必要去教化了。他们说我是狡辩,我想或许真是如此。因着我在多年以后意识到一点,我与我的母亲,竟然在很多方面都是相像的(甚至有些方面她比我强许多,初中时我看她织毛衣,便问她如何学会,她说看别人织看会的,而我动手能力极差,别人手把手教也不会),然而我与她并无多少的相处时间。
嗨呀,你读那么多年书,总得比你爸妈强。
说起读书,他们又来了劲,说我要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跑去成都读那个破大专,早早高中毕业去打工得了。是呀是呀,可我也没想到我能读那么久书啊,我六年级时就很不愿意读书了。
我妈或许其他地方不尽如人意,但她起码有点比我强,起码她动手能力不错,我记得我小学想叠千纸鹤,便央求一同学教我,然而无论我怎样学都学不会,最后她手把手来教,我依旧没有学会。然而滑板、自行车和电动车我都是上去就能走……最后我只能归结于我动手能力实在差劲,而平衡力不错了。
我动手能力属实差劲。上半年去广东打工,我小姑给我找了个工作,是文员,很轻松,然而那时候我贪玩,没把这事当真,丢了工作。后来她又给我找了个测板子的工作,玩具厂的板子,具体叫什么我记不清楚,我测出来的坏的总比别人要多很多。那板子上的零件不能碰到,而我的手拿板子总觉得怎样拿怎样不舒服,别人轻松拿着,我死活不对劲。后来回到老家做了一段时间农活(用梿枷打黄豆,割猪草,砍柴等),我确认了我手确实笨。
我奶总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背苞谷背不起,煮饭扫院落总能做吧?我妈说她不会,我奶说你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会这些?那年代的人还能够让你耍了,胡国汉不可能让她耍(胡国汉是我外公),因她排行老三。
我问老三就不能够耍了吗?严格意义上我也算是老三,因我妈有个前夫,她跟前夫生了一子一女,不过只有女儿活着。她跟我爸生了两女一子,仍然只有我活着。说到这里,我婆婆说我妈这么能生,怎么我就子宫内膜薄。
我说这谁知道呢?
她又略过这一茬,继续说老三去了。她说父母疼幺儿,她这种排老三的又不是老大要挑重担,又不是幺儿受疼爱,自然就不被重视了。她这种还想耍?哪里耍的成?也就我是我爸唯一的一个孩子,才玩了这多年。
他们那个年代哟,是没有人能够耍的,说到这里,她才又说,你妈是个老三,上面是月华禄林,下面是桂萍俊林,你说她这个位置,尴不尴尬?爹不疼娘不爱。我说我也是老三,上面有个胡清婷,下面有金涛金梦。
是喔,我是老三,我们家只剩我一个活着的老三(不算上我姐)。
“老三就要做活吗?前面不是还有老大老二!”我问。
“下面也该有弟弟妹妹啊。”婆婆说,“你祖祖就是想你幺爷爷,给你幺爷爷最多,我和你爷爷就只有个茅草屋,你以为有啥?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借的别人的烂胶鞋,那鞋子硌得慌,我还得笑,你以为哟,那个时候的日子是个啥日子?你妈想不做活,她以为她是城里头的公主?只有资本家大小姐才不做这些呢。”
“那时候也有资本家么?”我很奇怪。
“那时候划成分,我们家是贫农。”婆婆说。
“啊?贫农。”我愣神。
我是真没有想到我们竟然算是贫农,毕竟我们家的地有好几块,几亩地是有的,这样竟然也算是贫农么?后来我想起打土豪分田地一事,想来我们的地原先也是土豪的,不免有些抱歉,然而想起我们之前的祖辈活的都是穷日子,便又心安理得起来。
“你妈啊……”婆婆哼道,“她自个儿来的,又没哪个喊她来,你说她既然自个儿来了,就更该好好跟你爸过日子了,结果她婚都结了还想男人,还在你姑父面前脱裤子,还有其他男人……她抱着那些男人不肯撒手,你说你那些同学叫你鸡婆,你以为为啥?不就是她抱着人本地的保安,天天跑去人家窗前望人家,人家本地人哪有不晓得的?”
“啊,这样。”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模样记忆犹深,只是自后面看见她的每一眼起,心底深处便涌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仿佛从未见过,也不熟悉。但即使我对她毫无好感,她仍旧是我母亲,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从未做出对母亲任何的忤逆之举,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而我敢说,我说想要她死这句话,也并非是因为忤逆不孝。
我始终觉得有价值的死要比无意义的活要好的。我妈她在床上瘫了几十年,婆婆爷爷总是说要是我外公,早就把她嗟磨死了,哪里有她的人?嘿,婆婆沉着脸说,你看你外公几个儿女,禄林俊林不像她,桂萍月华不像她,就她一个华平,从小不听话,说禄林俊林闯祸怪她,月华桂萍贪玩怪她,她个家说的,要不是她不听话,收拾她做什么?谁家老的出错?该都是底下的不乖。
是这样么?
只是想到我并没有被我妈养育多久,而我长大后却依旧认同我外公外婆的一些观念(我外公外婆他们家是分开算钱的,也分开做事),我便明白,有些事情应当确实是天生的。
我以前也曾认定,既然我不同那家人见过面,且在情感上与我婆婆爷爷更加亲近,那么理所当然的,我与那家人是绝无可能有什么共通之处的。不然,岂不是说人无论如何,先天的基因就已经定下了一切,后天无论再如何影响,也是无法改变的么?可我后面又想,即便我真与我外公外婆有什么相似之处,或者与我妈有什么相同的点,这也很正常,我身上毕竟也流着他们的血,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不然,以我对我妈的抗拒,我应当早就否定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妈,然而我仍旧只有她这个妈。
除此之外,我甚至怀疑我妈的病是天生的,而非是他们与我说的后来突然疯了。
我妈的病固然有后天的因素,她被她的爸妈和前夫连同起来把钱骗走,这种事情应当是任何人也无法接受的,说她因此而疯情有可原,也理所当然。
然而我又想,人好端端的怎样会突然疯了呢?定是她天生就是个疯子,必然如此。
我曾不止一次疑心我奶说我妈她是因男人疯了,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人怎么会因为这种原因疯了呢?然而奶她既然说不许跟妈学,我自然也是这样做了,我是不可能为男人付出什么的,我很怕我与我妈一样。
后面我奶忧心我不喜欢男人,又操心我日后究竟要如何生存,便又说我妈是因为钱被骗走了才疯了的。如此,我总算是相信了。
我问我奶,你为何不肯与我说实话呢?如今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的错啊,若不是你与我说了假话,我何至于此呢?我将责任全然推卸出去了。奶奶只忧伤地看着我,又要从眼眶淌出几滴泪来,我冷冷地别过了眼,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
“我是为了你好呀。”她哽咽,“况且那时候都是那样说的,都说她是为了男人,我怕你也这样,才如此说,让你以她为教训。”
“是啊,所以我如今这样也算不得是错了。”我道,“我实在是不理解人为何会彼此相爱,我不懂男人为什么会需要女人,女人为什么又要爱男人。”
不过,在此之前,我更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疑心我妈的病更多是天生的,不然,我如此远离我妈(因为各种原因),为何还有这样的病呢?只有先天的、能够传下去的病,才能够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