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烟指了指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凑近了些,在他耳旁低语,“此药于殿下之症并无益处,殿下若信得过我,便将这药停了罢。”
凤燕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还冒着热气的药碗,似乎对她所言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久久无言。
杜清烟察觉端倪,不禁疑惑:“此药方出自何人之手?”
她心知凤燕回即便再不受宠也是皇子,为他看诊的必然是太医院的御医,若当真是宫中御医又岂会不知这药并不对症。
这其中怕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位六殿下已落魄至此,仍有人忌惮于他。细思之下,恍然大悟,这位六殿下乃中宫嫡出,若非先皇后亡故,母族退隐无所依仗,便是因触怒圣颜遭贬斥失了宠亦不能落到如此境地。
一年前陛下虽已另立太子,但凤燕回嫡出的身份终是遭人忌惮,且他自幼天资聪颖,智勇双全,早年随军驰骋疆场,在军中颇有威望,即便失了圣心也有人怕他久活。
杜清烟看向面前眉眼清隽、容姿独绝的新婚夫君时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怜悯。
龙困浅滩遭虾戏,曾经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心怀叵测者皆欲踩上一脚。
凤燕回对上她担忧的目光,温润一笑,有安抚之意,“太医院院首齐回春为我看诊半载,此药方出自他之手。”
他如实告知。
齐回春此人她有所耳闻,十数年前南边水患时疫肆虐,祸患蔓延至军营,时逢陛下初登高位,民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然数月后,时疫得到控制,太医院中的后起之秀齐回春声名远扬,传闻是他以身试药寻到治疗疫症之法,因此得陛下赏识破格提拔。
十数年光景晃眼而过,算算如今的太医院院首不过而立之年罢了。
杜清烟凝思片刻,疑惑道:“想来殿下早已知晓齐院首有疑,为何不揭穿他。”
白白喝了大半年苦药,他当真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凤燕回敛了笑意,意有所指道:“齐回春是父皇心腹。”
杜清烟怔住。
见她惊疑,凤燕回笑问:“可是怕了?”
杜清烟蹙眉凝思,却是坚定摇头。
既已嫁给他,她自是不怕蹚这趟浑水。
她笑盈盈道:“若殿下信我,两月之内我必能让殿下的右臂恢复如初。”
凤燕回眼露怔然,下意识抚上他的右臂。
恢复如初么?
此时门外传来卫风的声音。
“殿下,您与夫人该入宫了。”
闻言,杜清烟惊呼出声,在凤燕回疑惑望向她时,她讪笑道:“不知殿下府中可有能为我梳妆的女使,今日入宫面圣,我得体些,殿下面上也过得去。”
见她真有些着急,凤燕回失笑,唤了卫风进来低声吩咐了两句,卫风退下时震惊又疑惑地瞄了杜清烟几眼。
半个时辰后,杜清烟与凤燕回同乘的马车缓缓驶向皇宫。
马车内,杜清烟时不时挑帘往外瞧,马车行过闹市,喧杂声入耳,她才放下手,冷不防对上凤燕回探究的目光,她无辜眨眼。
“殿下,此时入宫怕是迟了。”
此时的她身着繁琐却华丽庄重的宫装,妆容精致,先前覆于额前厚重的留海已不复存在,方才服侍她梳妆着衣的婢女皆眼露惊艳之色,她对自身的容色亦是满意的。
她也知上了马车后殿下总盯着她瞧。
凤燕回淡淡一笑:“无妨。”
见他目光不闪不避,依旧盯着她瞧,杜清烟心下一动,往他身侧贴近,故意将脸凑近,与他咫尺之距。
“殿下瞧我作甚,莫不是我今日妆容有何不妥?”她趁机撩拨一番。
凤燕回惊了一瞬,下意识后仰,意识到被她捉弄,掩唇轻咳一声,正襟危坐。
“夫人妆容甚好,并无不妥。”
杜清烟假装未曾瞧见他红了的耳根,为他拢了拢肩上大氅后退开了些,言语调戏却未作罢。
“我瞧殿下亦是姿容倾世,世无其二,令万千芳心倾倒,思之寐之。”
被小女子调戏已不是头一回,可每回调戏捉弄他之人正是眼前的小女子。
凤燕回一时无言,双耳不自觉间已红透了。
随后他将话头转向别处。
“四年前你为何会在黑陀城?”
杜清烟敛了嬉笑,忆起过往,难掩悲戚,沉默几息后她缓声开口:“那时外祖父听闻阿昭表兄将与殿下一同奔赴北疆平乱,甚是忧心,却因外祖母病重脱不开身,我亦担忧表兄,于是悄悄前往北疆,一路跟随表兄与殿下去到黑陀城,因遇变故只得在药铺落脚,后来遇险幸得殿下相救……”
她所言半真半假,但她确信凤燕回目前不会起疑,只因她此时是云昭表妹的身份。
果然,凤燕回听完她的话后久久无言,想来也如她一般,忆起故人思绪难平。
良久后,凤燕回神色恢复如常,对她的态度可算得上温和亲近。
“日后我会竭尽所能护你。”
这也是他欠云昭和云家的。
杜清烟不以为意摆手道:“殿下无需为我担忧,我一小女子惜命得紧,若有朝一日你我同处险境望殿下先保全自身,我自有法子脱身。”
凤燕回盯着她瞧,眼中神色十分复杂。
“你与阿昭很像,他也曾与我说过同样的话。”
若遇险境,要他先保全自身。
他记得年幼时他时常见她母亲带她与杜清若入宫,那时的她粉雕玉琢小小一团,十分乖巧,总要紧紧牵着杜清若的手,生怕丢了似的,她如今的性子倒与年幼时截然不同了。
杜清烟微愣随即垂眸轻笑:“我与表兄一样惟愿殿下平安无恙。”
凤燕回凝神注视着她,久久未曾移开眼,杜清烟仿若未觉,时不时探头往外瞧。
帝京繁华,荣盛长兴,行人如织熙熙攘攘,街道两旁摆满各色摊位,摊贩吆喝声不绝,一片兴兴向荣的景象。
杜清烟越瞧越欣喜,兴致勃勃道:“殿下,明日陪我出府可好?”
凤燕回并未立刻应答,神色有些无奈。
杜清烟未得到回应,侧头瞧了他一眼,随即坐回他身侧,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语重心长劝慰:“整日闷在府中于身心无益,殿下应多出来走走,日后我陪殿下一起。”
她并非与他商量,而是有了安排。
两年前凤燕回拖着半条命回京,却不知因何故在太和殿内与陛下起了争执,此后宫中便有传言说六皇子目无君上敢顶撞陛下,遭陛下厌弃,本应得到封赏也不了了之。
而六皇子负伤而归,曾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少年郎右手已残,连笔也握不住遑论执剑拿刀。
而此后两载陛下也如传言般不待见六殿下,君臣父子,疏离冷漠,再不复曾经的父慈子孝。
六皇子府门庭冷落,只有忠义侯府的小侯爷李砚舟与几位京中有名的纨绔世家子与六皇子偶有往来,而六皇子几乎是闭门不出。
杜清烟听到的有关凤燕回的传言只有这些,瞧方才凤燕回的反应,市井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凤燕回的目光落在他袖口处,纤纤玉手,细腻柔滑,从未有女子如她这般恣意不拘小节,不知不觉的亲昵之举她似乎不曾察觉到任何不妥。
对上她期待的目光,他竟无法拒绝,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好。”
杜清烟闻言一喜,掩下眸中得逞的狡黠,笑容里满是不谙世事的纯真。
“相府规矩繁多,这也不合规矩那也有失体统,在相府一年多,偌大相府我最熟悉的地方只有祠堂,三天两头罚跪……”
言至此,她话锋一转,斟酌道:“日后我出府是否也要向殿下请示?”
凤燕回道:“往后府中一应事务有你做主,出入自由,无人敢拦你。”
得到想要的答案,杜清烟心满意足笑了。
“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她笑容烂漫,凤燕回瞧着舒心,想到她方才说在相府过得不舒心,不禁心生怜惜。
“杜相待你不好?”
若是待她好,她又岂会三天两头跪祠堂,她自幼离京不同于京中的世家贵女养在深闺,习诗书礼易规矩教养,她定是习惯了自由自在,深宅大院中规矩束缚,她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提到杜相,杜清烟脸上笑容不在,只是摇了摇头,不欲多言。
凤燕回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已然确定她在相府的日子不好过,心绪微动,面上不显,却未抽衣袖。
她的舅父乃战功赫赫的平远大将军云震霄,母亲乃大将军胞妹,家世显赫,她本是千金贵女,金尊玉贵,受长辈疼爱,千娇万宠,舒心恣意。
是啊,她本该如此。
她嫁了他,亦该如此。
马车缓缓前行,车中两人皆未再言,明明是新婚夫妇,举止投足间却少了新婚燕尔的情意绵绵,安静的氛围中不免有几分尴尬。
好在马车很快行至宫门外,马车停下,卫风放下脚凳后恭声提醒。
“殿下,到了。”
凤燕回还未应声,杜清烟已掀帘而出,在卫风惊讶的目光中自行踩着脚凳利落下了马车,在她身上瞧不见半分娇弱。
紧随其后的凤燕回瞧见灵活的动作,不禁失笑,倒是许久不曾见过如此灵动的女子了。
新夫人没规没矩,自家殿下却在笑,那眼神里的温柔都快滴出水来了。
卫风心下腹诽:“不过一夜光景殿下便对这位新进门的夫人神魂颠倒,真真是奇了!”
两人踏入宫门,有內侍早已候着,上前与二人见礼后悄声与凤燕回说了句话。
入宫后,杜清烟敛了性子,端出温柔娴静的姿态落后半步与凤燕回同行,方才她并未听清內侍与凤燕回说了什么,观凤燕回神色如常,想来并非要紧事。
行至半途,杜清烟忽觉手上微凉触感传来,惊疑看去,竟是凤燕回主动牵了她的手。
抬眸看他,他也侧目看来,目光交汇,他嘴角弯弯,她顿时明白他的用意,回握住他。
內侍将他们引到了御花园外便行礼退下,凤燕回含笑看了她一眼牵着她往里走。
远远的便瞧见亭中有一男一女对弈,一抹明黄,一抹绛紫,亭外一众宫婢侍卫肃然静守。
杜清烟脚步顿了一下,凤燕回有所觉,捏了捏她的手心,温声道:“是父皇与贵妃娘娘。”
凤燕回牵着她在亭外站定,随后松开她的手,行了一礼。
“见过父皇。”
“见过贵妃娘娘。”
杜清烟觉着他的态度着实有些敷衍了,可夫唱妇随,她也学他的样子请安行礼。
手执黑子的陛下仿若未闻,心思只在棋盘,正眼也未瞧一眼,倒是陪与陛下对弈的贵妃娘娘十分欢喜,见到他们来,也顾不得礼数,放下手中棋子便起身走出亭子。
“六郎,小烟儿,你们来了。”
贵妃娘娘虚扶了一下凤燕回,示意他免礼,轻轻握住了杜清烟的手,满眼慈爱。
“小烟儿长这般大了,容本宫好生瞧瞧。”
贵妃娘娘仔细打量她一番,眼眶蓦地红了,激动下语带哽咽,“与你母亲长得真像,真好。”
杜清烟见贵妃娘娘抹泪,一时无措,下意识看了凤燕回一眼。
此时亭中有棋子落地的响动传来,贵妃用帕子擦着泪,慌忙整理仪容,回到亭中。
“陛下,是臣妾失态了。”
贵妃娘娘嘴上说着失态,却不见慌乱,将方才被圣上扔向棋盘后砸落在地的棋子拾起放入棋奁内。
帝王威仪,寻常人岂敢直视,凤燕回立于原地一言不发,气氛僵持。
杜清烟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凤燕回的袖口。
“殿下……”
帝王家君臣父子,到底是君臣在前,父子在后,示意他该服软时得服软。
听到杜清烟的声音,凤燕回默了默,终是弯下腰。
“因儿臣旧疾复发实在疼痛难忍,故而误了时辰,请父皇息怒。”
亭中一瞬寂静,落针可闻,一瞬后贵妃娘娘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
“陛下不是命齐回春好生照看,好端端的怎会复发,六郎你上前来,让我瞧瞧。”
贵妃与先皇后情同姐妹,待凤燕回视如己出,人后只唤他六郎,听闻凤燕回旧疾复发,急得不行。
凤燕回对贵妃娘娘倒是恭顺。
“有烟儿悉心照顾,儿臣已无碍。”
贵妃娘娘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看向杜清烟的目光慈爱中多了几分赞许。
“小烟儿如你母亲一般有一双妙手,有你在六郎身边,本宫也安心些。”
杜清烟羞怯道:“贵妃娘娘谬赞,是殿下福泽深厚……”
“小六。”
此时亭中帝王威严的声音传来,杜清烟立即噤声,作小心翼翼状窥探,冷不防对上陛下严厉的目光,赶忙垂首。
只听陛下严肃训道:“既已成家立室,往后该当沉稳些,莫要再浑浑噩噩度日,身为皇子,你当如太子一般替朕分忧。”
听到陛下此言,便是贵妃也怔了怔,随即露出喜色。
凤燕回恭敬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陛下似是真不愿见凤燕回,训完后便抬臂撵他走。
“退下罢,朕瞧你这样就来气。”
贵妃娘娘瞧了瞧两人,似是有对他们交代,可碍于陛下还在,不好多言。
杜清烟与凤燕回行了告退礼后便出了宫。
此番入宫与杜清烟预想的不一样,世人皆传六皇子凤燕回不得圣宠,遭陛下厌弃,却不想竟是这样的。
陛下面前,凤燕回跪也不跪,敷衍散漫,最终也只是落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罢了。
不得宠是这样的光景,那得宠还不得翻了天。
难怪曾有传言说六皇子凤燕回年幼时甚是得宠,陛下连传国玉玺也舍得给他抛着玩。
此传言不知真假,但她觉得凤燕回还真是敢把玉玺抛着玩的主儿。
今日亲眼所见,杜清烟对皇帝与凤燕回的父子情有了另外一番认知。
而她所猜测的在翌日一早得到应证。
翌日一早,杜清烟亲自为凤燕回煎了药,在一旁瞧着他服下后立即递上温水让他净口。
她殷勤备至,体贴入微,凤燕回心知她必有所图,故意不提,想瞧瞧她接下来会如何。
未料,服侍他喝了药后她转身便离开,唤了卫风进屋替他更衣。
卫风顶着自家殿下审视的目光,手脚有些不灵活。
“殿下,您别这般盯着属下,是夫人唤属下来为您更衣的。”
他以为自家殿下想要夫人服侍却不好意思与夫人言明。
凤燕回扶额道:“你倒是听她的话。”
卫风赶忙表忠心:“属下只忠于殿下,而夫人是殿下的心尖尖儿,属下自然也听命于夫人。”
自打昨日知晓夫人能治殿下的右手后,他便暗自起誓日后为夫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凤燕回听了卫风所言,沉默良久。
他何时说过杜清烟是他的心尖尖儿了?
在凤燕回更换常服的间隙,杜清烟回屋换了身男装,她正欲开门出去,却见绿竹推门进来,神色匆忙。
“宫里来人了,我瞧见内官似是给了六殿下一道密旨,还与六殿下说了些什么,随后六殿下便带着卫风去了书房,书房外有暗卫守着,我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