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讲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抽王八”。
有一种存在,生下来便为人唾弃,受人诅咒和击杀。暴力与咒骂充斥了整个生命。存在即不为人所爱。然而想要活着,努力地活着。在阴影里,在狭缝里,在飞来的横祸里,苟且偷生地活着。
故事源自阿黄的一声尖叫。
三人飞速赶到厕所。只见阿黄躲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跳来跳去,嘴里“乌拉哇啦”地乱喊。顺着她惊恐的视线,我们看见了一只行动敏捷的蟑螂在扫帚和墙缝间肆意流窜。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藏在了阿红和阿紫的身后。阿红回头瞄了我一眼。我不动声色地扭过了头。
蟑螂离门越来越远,离阿黄越来越近。这激起了阿黄的本能。她像只猴子一样跳着蹿了过来,两只胳膊紧紧地箍到了阿红的脖子上,同时嘴里喊着:“救命啊!”
阿红不耐烦地扯着阿黄的胳膊。阿紫则侮蔑地看了阿黄一眼,一马当先冲进厕所,拎起扫帚,两眼注视地面,在找准蟑螂的位置后,毫不迟疑地抬脚踩了下去。确定命中目标后,她狠狠地碾了两下。一切结束后,阿紫抬起脚,显出鞋底的一具
四分五裂的尸骸。
我嘬着牙花子向后又退了两步。阿黄紧挨着我。
阿紫刚要走出厕所,就听阿黄大喊:“你先别出来。你鞋底都是蟑螂卵。”
阿黄转向我:“小白,你去给阿紫拿纸,让她收拾一下垃圾。”
“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害怕。”阿黄理直气壮地直着脖子。
我到桌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沉着脸的阿紫。阿紫接过之后粗暴地抹了两把鞋底,随后弯腰把地上的蟑螂残体裹进去,扔到了垃圾桶里。
“别扔进去,”阿黄抬手阻拦,“留在寝室里不好。这就是将来的蟑螂窝。”
“一会儿我就去药店问问,问他们卖不卖哑巴药,”阿紫瞪了阿黄一眼,“毒哑你。”
阿黄涨红着一张脸,用臂肘不停碰我。我憋着笑,走到垃圾篓旁,收起袋口,准备下楼扔掉。
“谁害怕谁去扔。”阿紫一只胳膊拦在我身前。
“哎呀,你这人,”阿黄不满地看着阿紫,而是又恳求地看向我,“室宝,你就帮帮我吧,我们是多么的志同道合。”
我拎着袋子出门之际,听见阿紫问阿黄:“你在北方没见过蟑螂?”
“见是见过,没见过这么大的,”阿黄摇头,“南方真奇怪,人长得袖珍,虫子倒是长得挺大。”
“去死!”
“哎哟!”
身后的哀嚎声一起,我就火速离开了。没想到,等我回来时,她俩还在吵。
“说破天,我就是膈应这玩意,能怎么办?娘胎里带来的,没法儿改。”
“不可理喻,胆小鬼。”
打那之后,我就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阿黄那滋啦哇啦的尖叫声总时不时响彻在寝室。
一天早晨,我起床下地后,眼屎还没擦干净,就着模糊的视线,看见三个人哀怨地盯着我。
我被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阿黄气愤地绕着我打量了一圈,“昨天晚上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什么动静?”
“一点儿声音没听见?”阿紫讶然地看着我。
“没有啊,”我挠了挠头,“可能我最近学习太累了。”
“呸!”阿黄瞪着我。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没啥,”阿黄坐下来,“就是蟑螂飞到我床上了,哎呀,”阿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两只手不停揉搓着胳膊,
“真是晦气,妈的,吓死我了。”
阿紫接话:“问题是我们全都起来打蟑螂,而你却一点儿都不为所动,呼噜就没停过。”
“我打呼噜吗?我记得我睡觉挺老实的啊,”我嘿嘿笑了两声,忽然转向阿黄,“你刚刚说蟑螂飞到了你的床上?”
“对啊。”
“蟑螂怎么会飞?”
“我怎么知道!吓都吓死了。”
“蟑螂为什么不会飞?”阿红和阿紫对视一眼,疑惑地看着我。
“北方的蟑螂就是不会飞!”
我的脑海中闪现了一幅黑乎乎的大虫子四处乱飞的张扬场景,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胸腔疙疙瘩瘩得不舒服起来。
“这蟑螂怕不是来寻仇的。”阿红若有所思地看着阿黄。
“寻仇?寻什么仇?”阿黄瞪大双眼,“冤有头,债有主,向我寻什么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紫斜着眼睛看阿黄。
“没啥意思。”阿黄不好意思地挠头。
“看来蟑螂也知道柿子要找软的捏。”我说。
“放心吧,阿黄,蟑螂也不是每只都这么重情重义的,人都做不到这份上。”阿红安慰她。
不知道是否因为白天得知的南方蟑螂常识使我过于震惊,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不再是一个人,而变成了一只蟑螂。起初,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由人变虫,打心底里觉得恶心和厌恶。可随着时间渐长,我失去了做人的回忆,慢慢接受了蟑螂的外形,甚至欣喜自己拥有一双翅膀可以四处飞,很是逍遥快活。
可惜,好景不长。我被人类发现了。她一脸厌恶地看着我,拿起脚上的人字拖向我拍过来。我四处流窜,逃到扫帚下,逃到砖缝里,逃到所有我能去的地方,直到我逃出梦境,睁开了双眼。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喘着气,抹了抹额头的汗,停了一会儿,猛地拿起枕边的手电筒照了照四周,发现没有任何蟑螂的痕迹后,我才松了口气。
天亮后,我把这个梦告诉了阿红。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在梦中没有一对好父母和一个好妹妹吗?”
“没有。”
“果然,还是差了一点。”她叹气。
“差了一点卡夫卡,是吗?”
阿红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
“你别笑了,你知道我有多惊恐吗?”我怒视着她,“我对活着的虫子没办法。我还是喜欢小猫小狗,它们多可爱。为什么人世间要有这么多虫子!”
“你喜欢猫狗,但猫狗不一定喜欢你。你讨厌虫子,虫子却一定也讨厌你。”
“……你说的是人话吗?”
这时,阿黄推门而入,大声说:“快来看我买了什么好东西!”
我和阿红凑过去看,看见阿黄手中拎着一个简陋的绿色袋子,袋子上面写着四个金色大字“蟑螂神药”。
阿黄说:“老板说了,蟑螂不死他死。”
“这么灵?”我惊讶。
阿黄笃定且得意地对我点了点头。
“真好,”阿红缓缓坐下,微笑地看着我们,“反正现在也没事做,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怎么样?”
“什么故事啊?”我和阿黄一听,立刻拎着椅子坐到她旁边。
“故事是这样的,”阿红开口,“从前有一个读书人,姓刘,一天,他起床后发现桌子上的书本有被老鼠啃食过的痕迹,心中气愤,决计报复,于是他打算去买一只猫。买猫的途中,他听见一个小贩在路边喊:‘老鼠药,老鼠药,老鼠不死我死’。刘生心一动,跑去问他药是不是真的灵,小贩就说‘灵得很,不灵我赔你十倍价钱,你若不信,我随你去你家,亲自帮你放置这些药’。刘生很高兴,带小贩到自己家里。小贩便在他家各个角落撒上老鼠药,之后向刘生要了十蚊钱。不料几日后,老鼠愈发猖獗,甚至大白天跑到桌子上。刘生更生气地去找小贩。那小贩还在原处卖药。刘生上前质问小贩为什么老鼠药不灵,并要求他赔偿自己一百蚊。小贩摇头说‘不可能,我的药准灵,你带我去你家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刘生再一次带小贩到家里。小贩看着满屋乱跑的老鼠,拍着大腿说‘不是我的药不灵,而是这些老鼠早就不是先前的老鼠了,是另一波老鼠,要不,你再买点我的药?’”
故事讲完,我和阿黄一通大笑,尤其阿黄,笑得前仰后合。
“刘生真是蠢啊,”阿黄张大着嘴,视线落到了自己手中的绿袋子上,忽然就不笑了,“阿红,你什么意思?”
“讲个笑话。”
阿黄猛地站起身,指着阿红说:“你说我是个笑话?”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阿红委屈地看着她,“我是说老鼠药是个笑话。”
“你,”阿黄气得直咬牙,食指颤抖着指着阿红,“你等着瞧吧。”她说着就怒气冲冲地扯开袋子,转身把“蟑螂神药”洒在了各处角落。
我看着忙碌的阿黄,又想起她说的话,心中有些不解她要阿红瞧什么。但几天后,我就明白了。她想要阿红瞧瞧这屋子里丝毫不见少的蟑螂身影和她那依旧战战兢兢的胆小模样。
由于无法依靠自己的肢体,更无法依靠“蟑螂神药”,阿黄又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于是她决定锻炼自己的毅力。方式就是每天观看蟑螂照片和视频。
凄厉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我在捂住耳朵的同时真想对那些蟑螂高呼:“你们听听啊,听听这些惨叫,都是为你们喊的!”
一个月后,阿黄成功了。她成功地说服自己放弃战胜恐惧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参照物的缘故,我对蟑螂的恐惧竟不似以往。有时,我甚至能冲到第一线去观看蟑螂战斗的身姿。但对于夺取它们性命这件事,还是交给阿红和阿紫吧。我是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