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二楼,这里较一楼更安静一些。走过一间间教室时,能听见其中很细微的翻书声,间或传来一两道咳嗽声。
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地面洒下一片光明,而紧挨着窗户的那间教室里却埋藏着我的黑色记忆。
学不好英语,尚且可以用“不是一种语言体系”来挽尊。但若学不好中文,怕是说破大天也只能得出一个不肖子孙的骂名。事实上,我就是学不好。
年幼时,母亲常常站在我身边督促我背古诗,同时手中必拿着扫炕扫帚。她告诉我,诗歌是一种浪漫,中国人怎么能不懂古诗的美呢?这不是忘祖吗?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兢兢业业全设立在小学入学考试合格的基础上。
大概出于一种反抗不得的压抑心情,我对背古诗这件事深恶痛绝。从小到大,语文课本里太多的“背诵”二字更是让我彻底忽略了其背后的美丽。
当我终于上了大学,以为能彻底摆脱它的束缚时,谁想,它却怎么都不肯放过我。
S大有一门必修课,叫“中华文化”。这一门课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我对诗歌的印象变得极为纯粹了。
从选课的那一环节起,命运就隐隐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怎么也点不进去的网页,怎么刷新也不能出来的选项,当一切信息都完整出现在我面前时,课表上只剩下了一位老师的名字。
我低头看了看手边的笔记本,这个名字不在名单上。但我只能选择他。
第一节课上,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师向我们说了他的教学要求。他会点名,还要不定时点名。
然后开始上课。讲起课来天南海北,天马行空,想到什么说什么。明明上一秒还在讲五言七言如何押韵,下一秒就聊起了不相干的某位诗人的风流韵事。
八卦向来是谁都爱听的,只不过这用来记笔记的手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门课上到一个月时,老师忽然说:“今天我给大家透露一道期末考试题。”
我大喜,身边更是不间断的欢呼声,就连那个一直坐在我前排昏睡不醒的男同学也抬起了他高贵的头颅。
老师接着说:“期末考试最后一道大题是创作一首五言诗。主题么,就定春天好了。”
一霎时,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微笑着优哉游哉地走掉了。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室,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对着那些还在喜笑颜开的人们说:“你们知道吗?我马上就要去当一个诗人了。”
“啥?你要当啥?”阿黄问。
“诗人!”我怒吼。
“诗人?”阿黄一整,随即啐了我一口,“你也配!”
“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的吗?”我猛烈地拍击着自己的胸脯。
“你要成为一个诗人?”阿紫施舍给我一个眼神,“就这么想要变得神经兮兮的吗?”
“我想当个冷酷无情的人啊。”我泄气地回。
阿红说:“小白,其实你和那些所谓的著名诗人并不差太多的,说到底,就只差一样。”
“差一样什么?”我追问。
“一个好爹。”
说完她笑起来,我对她翻了个白眼。
我坐在椅子上继续思考“诗人”这个群体。我想,诗人应该是痛苦的。多少著名诗人都是抑郁不得志,贫困不得食,就仿佛不苦难的人生不足以浇灌出绚丽的花朵来。
问题是我并不想经历一丝一毫的苦难,我只想在快乐中绽放出一朵朵小小的野山菊。
“你究竟为什么要成为诗人?”阿紫追问。
“因为中华文化课的考试,最后一道大题是写诗,以春天为主题。”
“你还要考试?”她们讶然。
“不然呢?你们不考吗?”
“我们是最后交一篇论文。”
一瞬间,我的忧愁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敌人的舒适是我前进的动力,可自己人的惬意是对我精神上的折磨啊!
“你别想太多,”阿紫见我脸色不妙,急忙安慰我,“春天,素材还是很多的,例如燕子啊,柳树啊,春江水啊,一抓一大把,想写哪个写哪个。”
“不可,不可!”阿黄摇晃着食指否定,“小白,你就写老师,夸他,玩儿命地夸他。夸他讲课春风拂面,教育春满大地。他一看,这不得高兴坏了。满分,必须满分!”
“净是些拍马屁的勾当!”阿紫不屑。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白啊,”阿红呼唤我,“正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从现在起,你就日日看,夜夜看,总能在考试前写出来的。”
我长久地凝视着阿红,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之后,我便陷入到了古诗的沉思中。一个星期后,我苦思冥想出了一首诗,于是我对她们说:“我要给你们朗诵一首大作。”
“说来听听。”
“啊!
这轮被血肉和悲情烘托起来的月亮
这份暗影沉沉亟待黎明的夜色
这个饱受摧残却依然滚烫的灵魂
啊!
我没有办法
不去爱它”
“啊!”阿黄故意学着我的语调,“你究竟爱谁?”
“爱一种精神。”我白了她一眼。
“什么精神?”
“顽强不屈的博爱精神。”
“这不就是几个排比句吗?”阿紫说,“你是把一个段落拆分了吗?”
我不语,默默躲开了阿紫的视线。
“我想问,这和春天有什么关系?”阿红问。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你走得是抽象派啊。”阿红对我竖起大拇指。
“你们怎么不懂呢?”我跺脚,“我不想挂科!”
“你别激动!”阿红说,“我以前看过一档诗歌鉴赏节目,里面一个诗人说过,作为入门,应该写一些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不要总是故作高深,其实毫无内涵。你不妨写些身边的具体东西,最好直抒胸臆,还能给人亲切感。”
我思考片刻,踱步窗前,看了窗外好一会儿,说道:“我现在有个灵感。”
“说来听听。”三人颇有兴致。
“窗外刮着风。”
“嗯。”三人点头。
“我在窗内放屁。”
“嗯?”三人皱眉。
“窗外窗内都是气!”
“嗯……”三人嫌恶地对我撇嘴,接着一通大笑。
笑了一阵子,阿红才慢悠悠地说:“小白,你确定你们考得是现代诗吗?”
“完了!”我一拍脑门,“是五言!”
三人又是一通大笑。
随后我便又陷入更苦恼的沉思中。日思夜想,却毫无灵感。
又到一节中华文化课。
闲着无事,我问身边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同学,你的五言诗写好了吗?”
“还要写诗?”她大惊失色。
“你不知道?”我窃喜,“咱们期末考试最后一道大题是自创一首五言诗,写春天。”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我是随便来听的。我们写论文。”
我的欣喜忽地就消失了,却还得紧绷着脸皮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平仄,并暗示我们应该把这个知识点写进自己的诗歌中。我听后,心中又加重了苦涩。
因为始终不得灵感,我决定改变思考方式,一切从实际出发,整天混迹在花鸟鱼虫间。
一天,阿黄对我说:“你现在和那些饥不择食的流浪汉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我说,“他们毫无压力,而我压力很大。”
一个黄昏,我独自坐在湖边长椅上。微风起来,吹动我的长发。面前的荡漾碧波使我忽然有了灵感。
我飞奔回寝室,对她们说:“我又有灵感了。”
“说来听听。”
面对大家的翘首以待,我清了清喉咙,说:“眼前一荷塘,疑是翡翠镶。抬手捕清风,垂首叹春光。”我停了停,问:“怎么样?”
“这个么,”阿黄嘬着牙花子,蹙着眉头,“李白能同意你改成这德性吗?”
“我还管他同不同意?他要是不同意,直接来找我,我揪着他让他给我写首诗。”
“好啊!”阿红鼓掌,“李白大概也不能想出,子孙后代的才华被稀释成了这么独一份。每个句子都各有各的好。”
“你这还能叫原创吗?这不就和抄……”
阿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截然打断:“读书人的事,能叫抄吗?我这叫致敬。”
“这叫致敬?”
“你不懂,”我大手一挥,“算了,和你们这群文盲能说什么?我还是抓紧时间再去抄……创作一首吧。”
距离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而我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我是宁可做上十页高数题,也不愿再看一行诗歌鉴赏了。
但为了三个学分,我必须激发自己的潜能。学分的压力使我的神经日渐萎靡,整日见风就是“春风催客醉”,见雨就是“春雨润如油”,见树就是“桃柳赞春美”,见草就是“百草竞春华”。
寝室里已经不敢再有谁拿我打趣,更不敢提起诗歌的相关话题,生怕我一个想不开,拽着她们去了楼顶。
终于,我又创作出一首大作。
“柳条随风意,自始向西去。飘飘何所归,遥望白絮雨。”
“室宝,你叫我深刻反省自己的偏见,”阿红叹了口气,“我曾经对那些写诗很差的人报以过极大的恶意,以为他们不用心,胡编乱写,现在我明白了,他们也是尽力了。”
“写得好,”阿紫直直看着我,“写出了母爱的伟大。”
“和母爱有什么关系?”我疑惑。
“写得好,”阿红插话,“写出了不得不离开故土的游子的悲苦。”
“和游子有什么关系?”我愤怒,“我写的是自由。”
“啊!”阿黄和阿紫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说:“写得好,自由么,写得好。”
“唉,写诗太难了。”我薅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呻吟着。
春天究竟是什么?是生命,是温暖,是感官,是转变,是开始,是流动;是种子的萌发,是冰雪的消融,是燕子的呢喃,是田地的柔软,是柳条的爆青,是河水的窸窣。
是一个当代女大学生痛苦的考试主题。
如果说我以前对诗歌是嫌恶,那么现在就是纯粹的绝望。以前尚且还能骂的出来,现在只剩下了沉默。绝望的人是世间最沉默的人。
考试如期而至。
拿到卷子的一瞬间,我目瞪口呆。我万没料到,自创诗歌只占四十分,专业知识还有六十分。
我不禁又一次腹诽,这个老头子绝对不是专门来教课的,肯定是来这儿找灵感的。因为周围同学们的表情实在太痛苦了啊,就没有一个不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
抱着一种既安心又自暴自弃的心态,我奋笔疾书,写下了一堆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
终于,我来到最后一题。想了想,还是厚脸皮地写下:
鸟
鸟,鸟,鸟,振翅离山坳。
羽翼过春风,尖嘴衔环草。
虽然万般对不住骆宾王老人家,可是,谁让我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呢?况且,世间早已为我这种行为妥帖地找到了代言词——致敬!
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抄袭”的,若有谁不服,大可举证来反驳我,他举得出来吗?就算举证成功了,我又能失去什么呢?毕竟,除去作者本人,又有谁是真心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