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里,青白的地砖上少有人的脚步声。空空的走廊里,有着太阳无法照射到的阴凉。
经过一楼教室时,我向里张望,看见一群学生埋头苦读。墙上的风扇不紧不慢地摇摆着。学生们的脸已被天气闷得有些发红,仿佛课桌上摆出了许多的红苹果。而“苹果”这两个字准确地砸中了我的记忆。
那是大一的平安夜。
一大早,阿黄就在屋子里吵吵嚷嚷。
“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
“吵什么?烦死了。”阿紫不耐烦地捂着耳朵。
“你现在让我们感觉很不平安。”阿红摇着头。
“你们怎么就不懂呢?这个节日里,有什么重要角色?”阿黄挥动着两手。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阿黄,一个瞬间,她那干枯瘦削的身躯使我顿悟。
“圣诞树!”我指着阿黄,“是圣诞树!”
阿红和阿紫噗嗤一声笑了。
阿黄停下动作,脸憋得通红,双目怒视着我:“你才圣诞树呢,你全家都是圣诞树。”
“不是吗?”我疑惑地挠着头,“那我咋知道?我家也不过这个节啊。”
“我要和你们说的是咱们学校平安夜有大惊喜。”阿黄解释。
“一人一棵圣诞树?”阿红笑着问。
“谁都不许再说圣诞树了!谁再说我就和谁急!”阿黄佯装生气地撸起了袖子。
“究竟什么惊喜?”阿紫问。
“哼,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们,”阿黄抬着下巴颏,摇头晃脑,“平安夜的晚上,只要在学校自习室的学生,都能得到圣诞老人的糖果。”
“糖果啊。”阿红和阿紫兴致缺缺。
“凭什么只给在自习室里的人?我们这些扎根在寝室的人就不配得到点生活的甜吗?”我颇为不满。
“别激动,男女有别。”阿红抬手示意我冷静。
“别废话了,就问你们,今天晚上去不去自习室?”阿黄问。
我第一个呼应。但不是为了那一块糖,只是不满这种区别对待。我要当面质问他。阿红和阿紫也点了头。两人的说法是见识一下圣诞老人的扮演情况。
由于不确定圣诞老人具体到来时间,四人吃过晚饭便急匆匆赶忙自习室,随意找了一间一楼的教室。
坐下没多久,我就感觉到寒冷正努力透过衣服扎进我的皮肉里。不出半小时,我和阿黄便开始哈气跺脚了。
阿黄抖得比我还厉害。大概是她脂肪的储备力量远不及我吧。她哆嗦着,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加油,再撑会儿,人马上就到了。”
我这时觉得她说的话语与其在鼓励我,倒不如说是在鼓励她自己。
“你们两个人身体素质太差了,真应该加强锻炼。”阿紫不屑地看着我们。
“锻炼,明天就开始锻炼。”我缩着肩膀敷衍着。
“你还有心情看这个?”阿紫低头瞧着阿红面前的高数书。
“急中生热。”阿红解释。
除去我们几个闲来无事的,还有一波人也是为了这个传闻而来。他们面前也是空空如也,正凑在一块儿说小话。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到了八点二十多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四人猛地抬头向外看。一个带着圣诞帽的男同学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唉,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老人的定义呢?”阿红失望地看着那张过于年轻的脸。
“这你就不懂了吧?”阿黄白着一张脸,“圣诞老人,那是什么?外国的神仙。神仙,什么样貌没有?你真是本本主义。”
“那你见过气喘吁吁的神仙吗?”阿红反问。
我不以为然。他的气喘吁吁恰好证明了圣诞老人是从天而降,不然何以从六楼向下发糖呢?
圣诞老人站在讲台上,对台底下的同学说:“同学们,今天是平安夜,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
底下人一阵欢呼。
耳边传来了阿黄的叹息声,我转头问她:“怎么了?”
“他穿得实在太素了。”
我再次向讲台看去。圣诞老人穿着一件深绿色防寒服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下穿着一双灰色运动鞋。
“阿黄,你要知道,你的审美并不适用于神仙,哦,大部分的凡人也不行。”我说。
“圣诞老人这么瘦,禁得住天上的寒吗?”阿紫皱起眉头。
我把两手揣进袖筒里,静静地凝视着身边这群人,想,她们是不是过于入戏了?
圣诞老人拎着一个红色布袋子,开始一排排发放棒棒糖。每人一根。有些没听说过这个传闻的同学惊喜得不得了。
当他走到我们面前时,四人齐刷刷地看向他。我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袜子,撑开袜口,举到他面前。
“放这里边!”
他看着袜子,面色一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他的头稍向后仰,勉强笑着说:“你们都喜欢什么口味的?”
我说:“苹果味,谢谢。”
阿紫说:“随意,谢谢。”
阿红说:“苹果味,谢谢。”
阿黄说:“五彩斑斓的味道,谢谢。”
“五彩斑斓的……味道?”圣诞老人结巴着,眼睛向袋子里瞥了一下,“暂时还没有这种口味,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咖啡牛奶的。”
“唉,可惜了,不过还是感谢你。”阿黄叹气。
圣诞老人强撑笑容,快速地从袋子里掏出两个苹果味、一个草莓味和一个咖啡牛奶味的棒棒糖,绕过我的袜子,将它们飞速放到了课桌上。
还未等我问他为何只给自习室里的人棒棒糖时,他飞快地说出“祝你们学业有成”后,便大踏步地离开了。
“看来他也很冷呢,想要快点完成KPI。”我失落地边收袜子边说。
阿红点点头,把棒棒糖递给了我。
“阿红,你真是个好人啊。”我惊讶地接过糖。
“比圣诞老人还好?”
“那有点借花献佛了。”
“呵。”
那天夜里,我和阿黄打了无数个喷嚏。我老老实实吃了药,阿黄以自己身强体壮为由,拒绝了吃药这种行为,并暗暗唾弃了我。这一举止导致了她第二天开始不停咳嗽。
“你得吃药啊。”我劝她。
“不吃,”阿黄撸了把鼻涕,“吃药一周好,不吃药七天好。”
第三天,阿黄的咳嗽变得更重。我们有时坐在旁边能听见她气管里发出的轻微嘶鸣。尤其是我,夜里还能感受到床板的震颤。
大家开始纷纷劝她去医院。
“不去,我能自愈。”
然后到了第七天。
那天,我照例去医院买冻疮膏,刚买进校医院大门,就看见了坐在等候区的阿黄。她面色惨白,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
我走过去同她打招呼:“哟,你终于来医院了?”
她愣了好久才抬头看我,看见我后,面色愈发苍白,双目微红,嘴唇颤抖。
“你怎么啦?”我惊讶地坐在她旁边。
她没说话,低下头,偶尔轻咳两声。就在我以为她要这么长时间地沉默下去时,她开口了:“我咳血了。”
“啥?”我惊地喊了出来。
阿黄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从这个世界脱离了出去。
“怎么就咳血了呢?”我在心里发问,脑海中不停回想着电视剧里那些悲惨的镜头。我想着安慰一下阿黄,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想到里面又红又肿的脚指头。我忍不住弯了弯脚指头,感到很痒很胀。
“医生怎么说?”我问。
“她叫我去拍片子。”
“你拍了吗?”
她点点头,又小声说:“在等。”愣了几秒钟,她挤出一个笑脸,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拿冻疮药。”
“哦,那你快去吧。”
“我不着急,我陪着你。”
“你……”阿黄的声音忽然哽住了,她叹息着,没有再说话。
“没事,现在医疗技术多发达,肯定没事的。”我拍着她的手。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我还要再说些什么时,猛地瞧见阿黄腮边凸起的一块肉疙瘩,便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转过头,鼻子一酸,眼泪就往上涌。我握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因此影响到阿黄。
阿黄又咳了起来。我慌忙轻拍她的背。咳后,她喘息着,低声说:“其实我不怕死,但我太怕疼了。”
“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阿黄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我以前听说有人得个感冒就死了,我不信,结果你看……”
“你跟他不一样!”
这时,一个年轻医生拿着一张X光片走出来,喊着:“阿黄,阿黄在吗?”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医生面前,举手喊道:“在这儿呢。”
“你是阿黄?”
“我是她室友,”我指着身后紧随而来的阿黄,“她是阿黄。”
“医生,她病得严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医生深深地看了眼阿黄,语气温和道:“拿着这个片子给你的医生看,他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到时候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啊?”我颤抖着手接过X光片,脚步有些不稳,慢慢地挪过头看阿黄。我看见了一张白如纸的脸。
阿黄停在我身边,缓了缓,轻声对医生说:“好的,谢谢您。”
医生转身走后,阿黄一个踉跄,我慌忙扶住她。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就流了出来。
“你别哭,咱们这就去看医生,去治病。”
阿黄低声呜咽着,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仿佛要从那干瘪的唇瓣里咬出一丝丝生命的期望。
我扶着她去了门诊室。
那是个面容和蔼的医生。我把无力的阿黄扶到椅子上。阿黄塌着腰,目光呆滞地看向医生。
医生接过X光片,借着光板,仔细看了看,叹息着说:“你都不疼吗?怎么现在才来?”
“我,”阿黄哆嗦着嘴唇,带着哭腔,“疼啊。”
我轻轻抚摸着阿黄的肩头,问医生:“她得了什么病?”说到这儿,我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轻声问了下去:“严重吗?”
“啊,不是特别严重。”
“嗯?”我和阿黄的悲伤戛然而止,猛地伸直了脖子,挺直了腰。
医生扶了扶镜框,指着片子上的一处阴影:“你们看,支气管炎。”
“支气管炎?”阿黄皱着脸问。
“对,支气管炎。”
“可是我都咳血了。”
“你们啊,一点儿都不重视自己的身体,非要等咳血了才来医院,”医生抱怨着,低头在处方单子上写着什么,“我给你开点药,记得按时吃,要是情况不见好,赶紧来医院输液,知道了吗?千万别拖成肺炎。”
“知道了。”阿黄连连点头,语气中透着轻快。她那压抑着的气息再次猛烈冲击上来,她又开始“哐哐”咳起来。
“轻点儿咳。”医生嘱咐道。
“医生,我长冻疮了,您能顺便帮我开个冻疮药吗?”我顺势说。
医生瞥了我一样,又拿出一张单子,边写边问我:“叫什么名字?”
“小白。”
她一边写,一遍继续叮嘱:“记得用热水泡患处,能舒缓一些。”
“好嘞。”
我拿着两人的单子去药房。阿黄振奋起精神,面带笑容,挺直腰杆跟在我后面。我一边想,一边笑,一边拍打着阿黄的细胳膊。
“你真行,自导自演了一出悲剧,你以后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去写小说吧,走鸳鸯蝴蝶派。”
阿黄羞臊得脸通红,坑坑哧哧地说:“你别告诉她们俩。”
“那抱歉了,我必须得说。”
“咳咳,”阿黄猛咳了几下,见我没理会,骂我:“你真是混账!”
“行行行,我混账,能和你比?你是大艺术家嘛。”
“你,”阿黄瞪着两眼,“我,我给你买好吃的还不行吗?”
“真的?”我想了想,嘿嘿笑着问:“那你准备买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就买什么。”阿黄一闭眼,咬着牙说道。
“呵呵,那就让这件事成为咱们俩的秘密吧。”
过了一个多星期,阿黄的病总算是好了大半,她也再不敢说什么感冒吃药一周好,不吃药七天好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