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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唐千旅,也在看到尸体的那一瞬间愣了神,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所幸,楼下很快响起极富规律的鸣笛声,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秒,门口就传来急促用力的敲门声,还有几个男人警告的声音。
唐千旅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那名姑娘,果然,她在坐了一会儿之后,便摇摇晃晃地起身,扶着墙根,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咔哒一声打开了门。
门口的几个男人穿着一身蓝黑色的制服,向她出示了什么,随后姑娘面色憔悴地点了点头,微微侧身,替他们让开一条道。
警察身后还跟着白澈和温寻琰,白澈一手搭着外套,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温寻琰偏过头,冲屋内扫了几眼,等他再收回视线时,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彼时,姑娘抬起头,恰巧与他们对视,三人共同沉默了半晌,随即温寻琰和白澈异口同声地开口——
白澈满脸关切:“谈安?你伤好点没?还严重不?”
温寻琰面无表情:“你知道你哥涉嫌犯罪了吗?他人呢?”
白澈安静了三秒,然后在案发现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她是我从本科到现在连着八年的直系学妹,你不要这么对她!!”
他一脸谴责地转向温寻琰,悄悄地把手绕到他背后,狠狠地拧了他一把。
他刚要继续开口教育,面对一个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即将要失去最后一个家人的小姑娘,温寻琰实在是冷酷无情毫无人道主义,不料后者丝毫没有接受到他的暗示,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非常淡定地将白澈的手打开,平静道:“你要是有这力气,可以留着等进去再说,万一谈烛暴力拒捕,你说不定可以对他用上。”
白澈“嘶”了一声,刚要出声反驳,就听屋里的警察接上了他俩的话:“他没法暴力拒捕了。”
白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啊?”
温寻琰思索几秒,随即非常镇定地为他解读了警察的意思:“他死了。”
白澈:“???”
原本还是道法书里宣扬保护文物的反面教材,怎么这会儿就变今日说法里的现实素材了啊??
温寻琰没有观摩命案现场的爱好,他站在门口,看着将现场牢牢包围起来的警察,又扫了一眼站在身旁、一言不发的谈安,想了想,还是伸手将她拉了出来,顺手抽掉了白澈臂弯里的那件外套,递给了她:“拿着吧,外面有点冷。”
白澈:“……???”
温寻琰给白澈使了个眼色,让他在门外照看下谈安,自己则一只脚跨过去,目光下移,停留在了地面的文物碎片上。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了看屋内的警察:“同志,请问是谋杀吗?还是自杀?”
“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室内没有打斗痕迹,死者将玉器碎片扎入颈动脉后死亡,他在客厅内好像还烧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初步判定是自杀,后续还要继续进行调查。”一名警察缓缓起身,侧目瞥了眼门外的姑娘,沉声道,“门外那个,是不是案发现场的目击者?”
在得到同事的回应之后,他走向门口,低头看向谈安:“案发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谈安看起来还没有从方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她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躲在白澈的身后,缩了缩肩膀,抿紧嘴唇,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我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情绪很激动,摔了很多东西,还把自己原来的修复记录烧掉了……然后,突然……突然就……”
温寻琰抱着双臂,微微回头,盯着正在说话的谈安,刚想问什么,突然听到了脚下的玉箫碎片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动静。
这么一来一回下来,二人已经逐渐培养出了最基本的默契,温寻琰听到动静后,赶忙蹲下身去,装作正在观察玉器碎片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姐姐,您还真是厉害啊,不过收敛点儿,又是命案又是警察在场的,要是他们觉得我有啥不对劲的地方,说不定到时一起就把我拷走了。”
“不会的。”唐千旅同样也放轻了声音,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有些奇怪,兄妹俩平时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为何她亲哥哥自杀的时候,她不出手制止?事发时二人可能不在一个房间里,但是在听到了动静马上冲出来后,即使未必能改变她哥哥死亡的结果,屋内也必定会留下某些争执时的痕迹吧?”
然而唐千旅能想到的问题,警察很显然也考虑到了,还没有等温寻琰回答她,二人已经听到那名警官在门口问了一遍一模一样的问题,紧接着,就是谈安抽抽噎噎的声音:
“我……我当时……就在客厅里没错,可惜心脏病……心脏病发作了,我、我们家有遗传心脏病史,你们应该可以查到……我当时根本没有力气去制止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等我把药片吃下去的时候,哥哥……哥哥他已经……”
谈安在叙述这段经历的时间里,内心酝酿许久、无声涌动的悲哀像是再也压抑不住了,在一瞬间冲破了所有表面的平静,汹涌澎湃、气势如虹,呼啸着席卷上了她的心头,她的哭泣声由小渐大,紧接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发不出来了,只能徒劳地蹦出几个音节,更多的,是有些尖锐、有些凄厉的哭泣声。
白澈见状,手在空中悬了片刻,随即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警察也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下一秒,屋内警员的声音再次传来:“林队!在客厅内发现了一瓶洒掉的速效救心丸!”
这下,谈安提供的口供和所找到的线索就基本吻合了,加上没有其他入室打斗的痕迹,或者是什么暗藏的机关,和其他更加可疑的线索,警方暂时将这起案件判定为畏罪自杀,那个被称作“林队”的警官望向温寻琰,微微冲他点头示意:“如果后续有进展,我们会告知你们的。”
温寻琰同样也点头示意,后续警察带着谈安回局子里做进一步的调查,而温寻琰和白澈则返回研究所进行进一步的情况报告,不久后,案发现场被封锁起来,除了几个零星的警察外,其他的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唐千旅仍然没有离开,她留在现场,看着警察做剩下的处理工作。
原本不管温寻琰怎么说,她都已经几乎认定了谈烛就是被云鹤然附体了,但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偏偏又死去了,还是自杀,为什么?
唐千旅越想越觉得不符合常理,一个什么都还没有做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自尽了,排除掉老天有眼把他收了之外,剩下的可能就是他以为她只会待在那根玉箫中,因此才将玉箫摔碎了。
但是唐千旅很快就否认掉了自己的想法,就凭前不久在收纳室里的对峙,他那样子明显就是知道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甚至还可能知道那个人就是唐千旅,再加上后面那一段极为突兀的民间传说,唐千旅自认他肯定不会有给小师弟讲睡前故事的爱好,这种事情只有陶蝉这种年少好当爹的人会干。
因此,还剩下一种可能——
——他的那些话,都是说给唐千旅听的。
虽然唐千旅完全想不明白云鹤然为什么杀自己,但是事已至此,去寻找出更多的证据,把那糟心玩意儿的名字钉在耻辱柱上才是正事。
唐千旅抬起眼,目光转移到了沙发椅旁的书架上,书架上的书她大多都不认识,而书架的最中央,横七竖八地摆放了几本古籍,最中间的两本,是《天工开物》和《古玉辨》。
光凭书名来看,她大概多多少少能猜到,这些古籍估计多和文物修复扯得上关系,北宋以前的修复古籍,唐千旅基本都读过,又基于她在文物修复方面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她几乎能记得翻阅过的所有书目,并对其中的重要内容烂熟于心。
但是唐千旅却对这两部书没有什么大的印象,不过既然现在距离北宋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之久,中间出现了其他相关著作自然也不奇怪,唐千旅没太放在心上,重新回到现场,去观察了一下现场的碎片,突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呼吸微微一滞。
唐千旅沉吟片刻,然后她似乎懂了什么,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
过了半晌,她从思考中抽身,在确认这里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之后,她便打算重新回到之前的月关遗址。
温寻琰之前告诉过她,他们的考古遗址不会一次性全部挖完,会在一部分文物出土后暂时封存,并在不久之后返回遗址,继续进行考古作业。
她现在也只能赌上一赌,不久之后,温寻琰还会再次返回月关中的陵墓。
——再说,说不定,月关那里就有她要找的东西,只不过她还没有发现呢?
即便现在凶手的事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但唐千旅心中也总还是觉得不踏实,那种感觉就如同明明大势已定,但沙泥中仍然根深着某块石子,它看起来无法改变流向的终局,但是却也不会被浪潮所冲刷。
相反,它可能会分岔一部分流水,将它们引向了另一个未知的、迷雾重重的方向。
唐千旅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微微加快,她深逐渐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方满是风尘、牢牢封闭的遗址中。
或许那里会挖掘出让她感到心寒的事实,但无论揭露的那一刻带给她的感受有多么令她感到汹涌和难以置信,唐千旅都不会因为心中电光石火的情绪而退缩。
此时,她心中对于彻查一切的强烈意愿夷平了剩下的一切因素,她需要知道原委、需要知道前因后果、需要将一切荒谬的错误都重新修正,她要亲手接住真相和与真相伴随的一切,哪怕它锋利、狰狞,把她扎得鲜血淋漓,她都可以面无表情地扛下那些痛楚,然后去触摸最真实、最无法撼动、最不能忽略的核心。
心中的决心愈发坚定,唐千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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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回到了黑暗潮湿的泥土中,却并不是自己的陵墓,只不过当唐千旅向下望去,试图自己推断出这究竟是哪件文物时,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点熟悉的朱砂点上,然后惊奇的发现,这一面镜子,竟然和自己收于梳妆台中的镜子一模一样!
这面镜子曾经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被她收藏于自己的柜子中,那面镜子的边沿处曾经染上过一点朱砂红,如今千百年过去,虽然红的艳丽柔美已经褪了大半,但在相同的位置上,仍然留下了浅浅淡淡的痕迹。
这世上相似的镜面有很多种,但绝不会有一面,连朱砂红都点在了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当唐千旅的目光与镜面边沿相撞时,那一点已经风华尽散的红,却依然如同一根与疾风并驱的利剑,呼啸着正中在了她的心口。
她本以为,除掉那些庸人自扰的流言,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了,但待她再次与这面镜子相遇时,那一面镜面,仿佛再一次映出了一千年前,她坐着,低眉、垂目,认认真真地雕刻着瓷器花纹的模样。
这面镜子曾经照映出辽阔的四合院,照映她桌上的雕刻刀、喷漆笔、修复过的各类文物,照映出她坐于桌前的身影,照映出太阳东升西落的无数日夜,它曾经静默地见证了她一路走向功成名就的风风雨雨,而如今一切场景如同浮光掠影般在镜中重现,飞越了一千多年的岁月,等唐千旅再度拢回视线之时,它只剩一幅沾满黄土沙尘的表面,照出面前的春秋更迭。
最后这面镜子在母亲过世时被唐千旅收了起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没能再看它一眼。
她呼吸轻轻一滞,随即,起身进入古镜的记忆。
原本周围安静的场景迅速退去,转瞬间唐千旅的耳边已是哗然雨声,头顶乌云密布、闷雷滚滚,雨水如同无数针尖倒垂而下,她转身,正要确认这究竟是哪儿,周围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她抬头,发现自己正仰望着一名青年,他此刻踩过杂草,正冒雨前行。
他的头发全部被雨水打湿,整张脸上全是水珠,唐千旅定睛一看,发现此人正是北宋时期的温寻琰。
彼时的温寻琰脸上无喜无怒,只是缓步走到一座墓碑前,慢慢跪下,然后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极为珍视地靠在了一块石碑上。
等唐千旅随着镜子的视角看清了这究竟是何石碑,才发现,温寻琰方才跪的,居然是她本人的墓碑。
仗着对方听不到,唐千旅在心里笑了声,心道这小孩儿平时哪哪儿看不顺眼,在一些正事上,居然还挺有良心的。
但可惜,唐千旅对于温寻琰的好印象,并没有停留太久。
她见到少年冲着墓碑一拜,然后再度直起身。
冰冷的雨水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他却全然感觉不到似的,睫毛轻颤、眼神涣散,只是低下头,看着墓碑上的碑文,雨珠挂在他微卷的睫毛尾部,顺势而落,无声地打进了泥土里。
“师姐,有一句话,我一直很想亲口告诉你,但也一直......都不曾提起过勇气。”
他艰难干涩地开口,声线听起来有些虚弱沙哑,音量很小,像是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
唐千旅的魂魄抱着双臂,在旁边一脸“孺子可教也”地点了点头,首肯道:“知道你一直认为师姐是一位旷世奇才,只不过太过羞涩不好意思说罢了,没关系师弟,虽然你那张嘴实在不讨喜,但师姐宽宏大量,这次就……”
温寻琰轻轻道:“我心悦你。”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唐千旅心中那口刚刚通顺的气差点又反上去把她呛死了:……?
他刚刚......说的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