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许见段千欢是真的动了气,仰头看他满脸怒气的模样,一时间愣了许久,而猛地红了脸。
段千欢从不对她说谎,她后知后觉方才的行为对段千欢来说是一种冒犯。
她并不打算和段千欢谈论这种事的。如今看到段千欢动怒,因为惭愧,她心中极其羞耻。
这种羞耻的感觉像是她主动脱光了衣服去引诱君子,结果人家君子只对她说:“姑娘 ,天冷了,还是穿上衣服吧。”
那种含着恶意去玷污圣洁,结果圣洁不为所动,甚至反过来包容你的极度羞耻感。
那是一种恨自己卑劣的羞愧。
莫如许猛地站了起来,对着段千欢有些结巴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也……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段千欢梗着脖子没有说话,他这一不说话,莫如许更尴尬了。
眼睛瞟到桌面上的点心,将点心盘子端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递向段千欢,低声道:“你……你吃点点心,这点心很好吃的。”
“我给你赔罪,你原谅我好吗。”
完了,对段千欢露出一抹讨好的笑。
段千欢抿唇,手指微动,却也没伸手去拿盘子里做工精良的点心。
他们这边气氛诡异,那边的乐音便也戛然而止。
娘们似是被这场面惊到,不明白为何莫如许会猛然起身,以为是对她们演奏的不满意,齐齐停下了动作。
这声儿一停,下一刻莫如许便被惊醒。
她恍若突然间恢复意识,扭头去看那边站成一排的姑娘们。
见她们都停下了动作,像是一群木头在哪儿站着,下意识松口气,为自己找到了不用面对段千欢一个好差事:
“怎么回事啊?你们停下干什么,继续弹 ,刚才不弹的挺好的,继续弹啊,都别停……”
“好好弹,快点,快点开始啊!”
段千欢见此也只是在原地站着,眼睛看向了被莫如许放回原地的点心盘子。手指间互相捻着。
莫如许音量比平时来都要大,乐妓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听话坐了下去,正准备要重新开始,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哟,我当时是谁呢,原来是你啊,这是怎么了?谁敢惹我们莫公子生气啊——”
来人不知道莫如许经历了什么,只听见莫如许比平时还大的声音,下意识觉得是动了气。
门从外面推开,缓步走进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
只见她眉眼七分笑,顾盼之间神韵天成,肤白如雪,远黛娥眉,当真是一好模样。
身着轻纱,行走间似踩在层云上般飘逸,恍若仙子降落人间,这人正是青楼头牌白初初。
她对那些姑娘们使了个眼色,姑娘们便抱着乐器匆匆离去,很快,这房间就只剩下三人。
莫如许见来人,神色不变,开口前偷偷看了眼段千欢,见他坐下嘴里吃着她刚才给的点心,唇角忍不住上勾了。
这才看向白初初,道:“你这话说的我是个坏脾气的人似的,净坏我名声。”
话虽如此,却并未真的上心,反而面色轻松上前一步迎接白初初,明显这二人是相识的。
白初初走到莫如许身边,握着莫如许的手,看起来颇为亲密,隔着去望早已恢复如常的段千欢,打眼扫了一下,心中有了谱,语气幽幽道:“这是又给我们风月楼找了个好客?莫公子果真大气啊。”
莫如许斜着看了她一眼:“够了啊,这儿没旁人,戏瘾别这么大。”
白初初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银铃入耳,姿态柔婉,倒是比莫如许这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还要清丽优雅。
她看了看段千欢,又转眼看了眼莫如许,思索片刻,轻笑出声,松开莫如许的手,对着段千欢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段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寒舍粗鄙,还望世子莫要嫌弃。”
白初初一看段千欢便知眼前人是谁,这等风采定然是金枝玉叶的身份,面具遮脸想必是不能露出真身,那便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莫如许来风月楼向来只一人,这么多年从未破例。
而据白初初对莫如许的了解,能让她破例的也就只有一个前些日子刚回京的段世子而已。
即便莫如许从未承认过,但白初初混迹风月场多年,自然能够感到这点不同来。
她能一下子认出段千欢,段千欢再隐藏也没什么意思,便也轻颔首算是回应,却冷淡。
白初初似是习惯了这种场面,见此面色如常地起身,莫如许此时开口:
“他一向如此,并无恶意,白姐姐,我们今日来是有要事相求。”
莫如许拉着白初初坐到椅子上,眼神示意段千欢跟着她,段千欢暗自垂下了眼睫,听话地坐在她们身边,沉默地当一个摆件儿。
莫如许坐在正中间,问白初初:“你可知昨日发生的事儿?”
白初初长袖遮面,轻轻一笑,“昨日发生的事儿多了,你是指晴儿跟人私奔被打断了腿,还是小月被赵家公子纳了妾?”
白初初边说边看莫如许脸色,见她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她像是终于玩够了,这才放下长袖,自顾自倒了杯水,润了下喉咙,轻锤脑袋,看起来颇为苦恼:
“我今早脑袋一阵疼,就知道不会有好事发生,果然,如今你便来了。”
“你是真不拿我当外人儿,闯那么大祸倒先拉我下水,什么危险都拉我跳。”
她语气淡淡,不知她脾性儿的定然会认为她这是不乐意了,但莫如许与她交情深厚,自然知晓她这不过是“欲拒还迎”,为的就是要钱。
莫如许面色如常,先给自己与段千欢倒了杯水,慢慢喝着,也没开口回话,这茶是高价买来的,曲儿听不了,这茶再不尝一下岂不是亏了花出去的钱?
从今至古,谈判之事,向来比划耐心,最先按耐不住的人往往是输家。
白初初表面上是青楼名倌儿,暗地里常接这种信息交易的买卖。
莫如许跟她混熟了自然知晓她的套路,她不松口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出的价不够高。
“祸福相依,你怎知这‘祸’不是‘福’?你头疼是因昨夜没休息好,秉烛谈大生意,干甚拉我做借口。”
莫如许不接这种污蔑,反驳回去,而后说出自己的报价:“原来价格上再翻三番,你觉得如何?”
那便是一百五十两了,这已是顶天的价。
白初初闻言一愣,而后满意笑了:“莫小姐果真大方,你说巧不巧,昨个儿我刚收到一个消息,说是有一帮外乡人鬼鬼祟祟的……”
她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条,用手指夹着在莫如许面前摇了摇,“都在这儿了,哎,这可是独家信息,我收你三百两属实是看你我相识多年的份儿上,旁人来问,定然不是这个价。”
也只有白初初敢将关乎皇帝安全的信息当做交易的筹码,玩儿似的随意买卖。
她笑容艳丽,看着像是一朵开到萎靡的牡丹花,莫如许将纸条拿了来,动作利落起身:“如此,那便万分感谢了,知你愿意帮我,一会儿让石头去府上找茹棠拿钱,我还有事儿,就不在这里多呆,日后有机会再来感谢姐姐。”说完便拉着段千欢离开了房间。
她走的快,倒没看到白初初望他们背影时那神秘莫测的笑容。
刚打开门就在门外看到了石头,石头是白初初的奴隶,专门为白初初跑腿儿。
莫如许见他在外面等着,对他点个头就打算离开,哪知石头却侧身挡住了莫如许的路。
她疑惑去看,就见他一脸纠结,明显一副为难模样,她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就听屋内白初初的声音响起:
“石头你过来,我有事儿找你。”
这话一出,石头飞速抬头看了莫如许一眼,而后听话转身进了房间。
莫如许回头去看他背影,心中疑惑,但也只当石头想要和她说话,毕竟这事儿之前也发生过。
石头憋了半天最后却只吐出“莫小姐好”四个字,说到底,石头今年也不过十四岁,表达喜爱的方式笨拙又真诚。
摇摇头便从风月楼的侧门离开了。
正走着,段千欢突然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那个人是谁?白初初说的可信吗?”
莫如许答道:“那人名为石头,是白初初的奴隶,生性腼腆,至于白初初……”她扭头去看段千欢,“她是京城有名的万事通,别看她是女子,对消息的敏感度非同一般。”
她回头看路:“按理说,她没理由骗我们,况且是真是假,总要去看看才知道。”
“但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我们多带上些人,以防万一。”
段千欢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你先前的所有消息都是从这青楼买的?”
莫如许闻言一顿,抬头看他:“青楼怎么了,消息是对的不就行了,你管我消息哪儿来的。”说着她又轻轻嗤他:“管的倒多。”
段千欢被噎住,他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他想说青楼环境复杂,担心莫如许被骗,但看莫如许那明显抗拒的神色,第六感告诉他还是不要多嘴。
他又想起,莫如许和青楼那个花魁感情还挺好。或许是他想多了,多疑病又犯了。
纸条上只有一个地址,是郊外的一座破庙。
年老失修,早已弃置不用,平日里无人会到那个地方去,倒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他们马不停蹄直去找庆酌,让庆酌带着大批人马一道儿去郊外,一帮人浩浩荡荡出发,莫如许见这场面,心中隐约不安。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向来比拼的是速度,是时间。
庆酌的队伍虽气势煞人,可到底是铠甲,不能上马速行,速度方面便也落了后。
莫如许二话不说直接跨上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往郊外赶去,段千欢见她如此,也忙拦了一匹马追了上去。
由于一整天都没歇息,加上还受着伤,莫如许有些虚弱,连带着嘴唇都发白,马速很快,震得她伤口疼。
段千欢见她如此忍不住皱眉,骑着马靠近她大声喊道:
“这事儿交给庆酌就好,你休息会儿吧,身体要紧,你单枪匹马赶过去,就算人真的在,你也做不了什么!”
这话虽然难听,却说的实话。
莫如许不会武功,还受着伤,到了地方除了站在一旁看着,也不能帮上什么忙,一个不小心还可能被对方挟持做了人质,属实是吃力不讨好。
莫如许知他这说的是真话,闻言也抿唇,手上控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时他们已到了郊外的路上,旁边是盖着雪的榉树,树叶化为肥料与泥土混在一起,冬雪覆盖倒不至于它光秃秃。
莫如许皱眉去看周围环境,忍不住心中烦躁,不是为了毫无亮色的风景,而是因段千欢说的话。
你看这人情商就低,就不会说话。
什么叫“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有那么弱吗?
再说,她有那么傻吗,就白白去送死?她不会偷偷查看,小心点偷看?
真是个情商低的武夫!
莫如许气不过,啪的一声踩了下马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