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风移开眼,说:“没事。”
邹言蹊看到夏成风的小腿上缠着布,里面渗出一抹红。邹言蹊说:“你太冒险了。”
夏成风不以为意,说:“战场就是这样,这点小伤本不算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邹言蹊心中有一点生气,顿了顿,说:“你的兵呢?我送你过去。”
夏成风微微一笑,说:“你怎知我带兵了?”
你没带兵?邹言蹊稳定心神,说:“这山里进来了很多东西,飞禽走兽都不见了,它们野性难驯,除非是大军压境,不然不至于全都不见了。我以为是你带兵进来了,没想到,你是把梁军引来了。”
夏成风却说:“邹世子,果然敏锐,不过我的兵马伏击在这附近,时机一到,就会过来,林子里有狼,你先走吧。我们在渝州见。”
没人比邹言蹊对这座山更了如指掌了,邹言蹊回到山野,是真正的鸟雀归于山林,鸿鹄放于四海,就算大军压境,夏成风觉得邹言蹊也能进退自如。
邹言蹊挑了挑眉。“夏成风,你的兵马,就是那些狼吗?”
夏成风愕然。
他说:“夏成风,你是在考验我的智力吗?我是被狼追,狼都是群居的,就算那一头狼被我砸晕了,还有他的狼群在,以狼的嗅觉和报复心,就算躲在树洞里,你血腥气这么重,会发现不了吗?现在却一只来寻仇的也没有。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夏成风没说话。
“树洞防不住狼群,你百步穿杨,狼群也奈何不了你。你用一只狼来恐吓我,是想叫我怎样呢?”
他此刻的世界没有山林和旷野,只剩一个小小的树洞挤压着他。而且,他觉得树洞里狭小逼仄,越来越热,心中烦躁不已。
夏成风不信任他。
梁国兵将怎么会进到一座像迷宫一样的敌国荒山里?看这山里的情况,兵将不在少数。邹言蹊自信这世上最了解这座山的人就是他,然后就是手握宣渝地形图的夏成风。
夏成风,要是没有邹言蹊留给他的宣渝地形图也一定不敢冒然派军进山,梁国兵将就更不可能了。
“你的兵在哪?”
夏成风不语。
“根本没进山,是不是?”
“夏小将军胆识过人,能孤身一人深入前线,也能孤身一人,以自身为饵,诱敌深入。你躲起来,因为这满山遍野的梁国兵将,他们被负伤落单的敌军主将引诱,不顾一切的想要在山里擒拿你。当然,夏小将军英雄了得,他们不管来多少人,都是徒劳无功,还落入你的圈套。”
“你不射杀狼群,因为狼群就是你的手下,听你号令,你用自己把梁军引到山里来,再用狼群驱逐恐吓梁国大军,把他们逼到你预先安排好的地方,最后,再发兵围攻,一击必胜。”
“真是好谋划,好胆气。”
夏成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军情大事,被邹言蹊一个纨绔公子全盘托出。
邹言蹊好心为他答疑解惑:“我说过了,我自信这山中情况没人比我更了解,然后就只有手握宣渝地形图的宣渝总兵夏成风。梁军一无所知,怎么会进山呢?”
沉默半晌,夏成风终于开口叫他:“邹言蹊。”
邹言蹊目不转睛的盯着夏成风。
“你是真的很聪明。渝州传言说你与公主、探花都交情匪浅,我还不信,是我愚昧无知了。”
邹言蹊:“……”
“邹言蹊。”
“嗯。”他是真的有点生气。
夏成风从前襟拿出一个丝绢,展开一角给他看,露出“言蹊”两个字。
“我叫你走,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是富贵闲人,我邀请你做地形官是看重你的才干,我钦佩你胸怀天下的胸襟,心系百姓的仁义,现在宣州的地形图你画的堪称完美,其他的事自有宣州将领完成,无需你涉险地,我不用你在前线奔波。能够做你自己就很好了。”
一番话大义凛然,又掏心掏肺,邹言蹊心烦意乱。
他又说了一遍:“你太冒险了。这山里,可不是只有你的狼群,还有熊,有老虎,比狼群更凶猛的走兽,你一身血气,在这样的夜晚,安然无恙都是你的运气。”
看着他腿上渗血的纱布,邹言蹊解开自己内袍的袖带,重新帮他包好了。
空气中一片寂静。
突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咕噜声响起来,在这闭塞狭小的树洞里,格外清晰。
夏成风一贯冷静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抹红。
始作俑者,肚子咕咕叫的邹言蹊,原本还有一点懵,有一丝尴尬,见他如此,心中气闷瞬间都消散了,轻声问他:“跑了一晚上,饿不饿?”
“不饿。”
夏成风终于想到要起身,率先钻出了树洞。
天已大亮。
邹言蹊忙跟出来,他身高腿长,三两步就走到夏成风身前,拿下身后背着的竹筒,蹲下来,回头对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说:“你腿有伤,我背你走。”
夏成风无动于衷。
邹言蹊拍了拍手中的竹筒,说:“不白背你,还要劳烦小将军帮我拿竹筒了,益州的地图我还没画完,贵重物品,可要拿好了。”
夏成风伸手接过竹筒,抱在怀里。
邹言蹊放缓了声音:“上来,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当面向你道歉。”
夏成风面露不解。
“定亲的事。”
夏成风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他语带呢喃,不敢确定的问:“你是说?”
邹言蹊忙拍自己的肩膀,夏成风这才伸手揽住他脖子,靠在他背上,把脸搭在他脖颈边。头发刺在他脸上,痒痒的。
“小将军,你要去哪里啊?”邹言蹊问他。
夏成风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地方:“金梧岭。”
邹言蹊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走到的话,天要黑了。这样还要拖着受伤的腿自己去吗?
两人都没说话。
路过夏成风昨夜设伏击的地方时,邹言蹊就发现了问题。那陷阱捕获的梁军不算少,昨夜他被吊上去,一瞥之下也看清楚了,密密麻麻有不少梁军中招。但此刻,陷阱上方的树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藤蔓挂在枝头,长长短短,摇摇晃晃。
梁军被人救走了。附近就有大量的梁军。现在是大白天,两人在这一带穿行,非常容易被发现,这里虽是去金梧岭最近的路,但是势必会遇见伏兵。
邹言蹊自动规划了一条人迹罕至、就算误入也不能走完全程的路。
夏成风心中还在隐隐不安,不知道邹言蹊突然提到亲事,是什么意思。
夏成风还在想邹言蹊屡次退亲的事,继母每每装聋作哑,接收不到邹家的各种明示暗示。但是这其中,也有他的默许纵容。
一直等到邹言蹊走到较为安全的地方,才开口说话。
他声音轻柔,像在哄他:“这件事情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夏成风。”
夏成风一时没听明白。
“那时我在益州,发现甜水村后山有滑坡迹象,灾害马上就要来了,为了救急,我向益州知府求援,请他帮忙安置百姓。当时益州知府尹川,犹豫不决,不肯及时派人救援滑坡灾情,情况紧急,我就假借了你的名义。”
“我的名义?”
“你未婚夫的名义。”邹言蹊含糊其词。
夏成风问:“你跟他说什么?”
邹言蹊赧然:“我诓他说你与我有亲,婚期将近,他若不去,你就来了。尹川忌惮你,这才派了人手。”
夏成风趴在邹言蹊背上,脸慢慢红了。
“对不起。”邹言蹊诚恳的说。
夏成风半天没说话。邹言蹊以为他气狠了,刚才凶他,现在又气他,邹言蹊也不好意思说话了。只能听见夏成风轻声的呼吸声,在耳边缭绕,心里痒痒的,在安静中无法忽视。邹言蹊有点烦躁,叫他名字,“夏成风。”
“你叫我,我会去的。”夏成风说。
邹言蹊有点断片,愣了愣,反应过来,说:“我知道,你为百姓着想,一定会去,要不然,我也不敢提夏小将军啊。”
“对不起,没想到这件事,这个尹川竟然到处去说,连宣州都知道了。”
“你以为,宣州的消息是尹川说的?”夏成风问。
听他质疑,邹言蹊以为他担心事态严重,马上保证:“是,我跟他说的时候,并没有围观群众,不是他说的,还能是谁?”
“哦。”
哦什么哦。看来夏成风真的是很无奈吧,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邹言蹊心中歉疚不已,想到夏成风那日提起他未婚妻时冷着脸脸红的样子,心中泛起酸来。不知这些流言蜚语对夏成风会不会有影响。
“你放心,如果因为我这件事影响你的亲事,我亲自去道歉,向你的岳家解释清楚事情的原委。”
夏成风的嘴角终于翘起来。等了一会儿,说:“不必了,我定亲对象一家听说了我和别人的传闻,深信不疑,说这是纨绔渣男,衣冠禽兽的行径,已经和我家退亲了。”
“退亲了?”
“嗯。”
“你家同意了?”
“同意了。”
“就这么同意了?”
这么轻松、儿戏、易如反掌,就退亲了?
“是啊。对方说我不堪为人父为人夫,我解释过了还是无可奈何,就答应了。”夏成风说,语气中情绪低落的十分明显。
邹言蹊歉疚不已。
夏成风说:“也许是缘分不够吧。邹世子,毕竟你风流天下闻,想必你与世子夫人的缘分应该非常深厚。”
冷嘲热讽。
听他如此说,邹言蹊也不解起来。夏成风这么好的英雄少年,定亲对象仅凭只言片语、风言风语就跟他退亲了,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是怎样骄矜的小姐。
而自己的联姻对象,公侯之家,却不管不顾自己家儿子的死活,明知道自己名声狼藉,喜新厌旧,到处风流,还是个男人,还能屡次拒绝自己的退亲暗示,把儿子往万劫不复的火坑里送。
可见这位侯府公子处境艰难,跟夏成风的定亲对象比,远远不如。
退亲也好。
至少说明对方不懂夏成风的好。夏成风的人品相貌,又这般上进,前途无量,何患无妻?
成亲,总要找一个志同道合,情投意合,最合心意的人。
邹言蹊垂下眼看着圈着他脖子的手,刮过他脖子的时候,有一些薄茧,是他长年习武的痕迹,明明是武将的手,却白皙修长,看上去隐隐有几分脆弱感。
和他的人一样。
不知道夏成风,以后会找到什么样的人成亲。
小将军,有二十了吗?
邹言蹊心不在焉,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绊了一下。夏成风揽着邹言蹊脖子的手收的越发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