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言蹊背着夏成风沿着一条宽敞的溪涧向前走,泉水间错落着大大小小圆润的青石,像一片片展开在水中的莲叶。伴着拍击在青石间泛着白的山泉水,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邹言蹊就踩在水中的青石上,说:“抓好了,会有一点滑。”
夏成风看着满眼的白水青石,贴着他的耳垂,小声说:“邹言蹊,你要怎么赔我?”
“啊?”
只有泉水流淌拍打山石的叮咚之声,夏成风没说话。
邹言蹊沉默了一会儿,说:“宣州闺秀无不钟情夏小将军,渝州闺秀我也略有耳闻,此番回去,我就托人帮你相看,一定帮你找一个知书达礼、貌若天仙的千金,包你满意。”
“回渝州吗?”夏成风问。
“嗯。过一个月,我去益州山里,你找的透明红眼蛇,我还没有找到,益州地质结构复杂,说不定会有些奇物。”
“来宣州吧。”
夏成风顿了顿,说:“宣州城久不修缮,很多处道路不明,我想请你帮我重新丈量宣州城的屋舍和土地,道路交通。宣州是兵家重地,我等你的结果,宣州布防我就心中有数了。”
“好。”
邹言蹊心中有愧,也就答应了,左右在渝州也无事,就先去宣州测量,然后再去益州。不过,给夏成风相亲的事也不能忘就是。
“一言为定,邹言蹊。”
“一言为定。”
“小将军,你有二十了吗?”邹言蹊突然问。
“嗯。”
刚有吧?邹言蹊心里想,不过既然要帮他说亲,总要靠谱一点,还是问清楚的好:“八字呢?”
邹言蹊担心夏成风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正想要好好劝他,没想到,夏成风立刻就说了。果然是春日里才刚及冠。邹言蹊忙记下了,等到了渝州就帮他打听打听。
一直走到泉水尽头,邹言蹊突然停下脚步。
在身后的泉水叮咚之外,隐隐叠加了另一种声音。邹言蹊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
声音轻微,尚在远处,但铺天盖地,整齐划一,在两侧山壁间有一种沉闷的回响,让人无论如何无法忽视。
哒哒哒。哒哒哒。这声音逐渐清晰。
万马奔腾的声音,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将沉默的向这边疾驰而来,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邹言蹊心中奇怪,他带夏成风走的是一条无论在眼前,还是在地图上,都看不出来的路,不论梁军还是宣州兵,都绝难发现,更别提追踪过来。
“你先放我下来。”夏成风说。
邹言蹊依言,放下他。青石很小,又很滑,邹言蹊抓起夏成风衣袖下的手。
很快,当先的兵将已经到了。
邹言蹊挡在夏成风身前。他位置高,向下看去,就看到这支人马疾驰而过,数量庞大,暗沉一片,却除了前方沉闷的马蹄声,听不见更多喧嚣,连尘土都未曾惊起多少。
在前方领路的,却不是斥候,也不是战马,而是几头闷声不坑、眼光凶悍的狼。
邹言蹊恍然大悟,如他所料,狼群果然是宣州的战力,正是狼群追着夏成风的气息,带着大军一路赶来。
为首的几批高头大马十分矫健,身披战甲,马蹄过处,如同重铁敲击山石。当中一批白马更是英武不凡,兀自空在那里,眼神都带着睥睨。
身后的战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字。
夏。
邹言蹊松开手。
早已等候多时的宣州兵来接应他们的主将了。
前方战将一看到他们两个,立刻下马,对夏成风行礼。有副将将居中的白马牵过来。
邹言蹊侧过身,看着夏成风从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前,走到岸上,腿上是不久前还在出血的伤口。那是一个刀伤,为了诱敌深入,夏成风亲手弄出来的,鲜血留了一地,才让梁军奋不顾身赶来擒拿他。
此刻被邹言蹊用白色袖带包扎起来的伤口已经看不见了,与他自己白色的衣袍融为一体,对他来说好像全无影响。
他冷静的站在高处,巡视他的队伍,翻身上马,说出的话殊无热度。
“攻山。”
说罢率先向山顶疾驰而去,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邹言蹊。
兵将们同时回马,跟在夏成风身后,如烈烈夜风,冲向山顶。
只有一句话顺着呼呼过耳的风吹过来。
“邹言蹊,你别忘了,宣州见。”
夜晚的风嗖嗖的刮着脸,也剐着邹言蹊的心。夏成风的一句宣州见,在邹言蹊心中重逾千金。
他觉得背着夏成风走了一整天,都没有此刻沉重。
邹言蹊想到十多年前,他的原身去过一次京城靖宁侯府。那时靖宁侯府治丧,侯夫人离世了,到处缟素,他走到哪里都是期期艾艾。后来,他在一个背人的花园里见到一个小孩。
当时梨花盛开,纯白无暇,香也淡淡的,很好闻,但他觉得那个小孩比满园的梨花还要好看些。
就是,哭的烦人了些。
原来离世的侯夫人是小孩的母亲。侯夫人只有一个孩子,那小孩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虽然又瘦又小,但还是挺好看的。
他就允许他做他的妻子了。
邹言蹊当时跟他说,以后会娶他。
他要用天下地图做聘礼来迎娶他。
小孩同意了。
后来,邹言蹊听说,原来男子是不能嫁给男人的,在大端,甚至是梁国,只有靠小倌迎来送往的馆子里才有男子为妾为婢的事,如此还是令人不齿。
可是他跟小孩说定了啊。
不过,论起来,他当时都不知道这些规矩,小孩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还要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这亲事,不成了。
那小孩瘦瘦小小的,一脸傻气,只会哭,没了娘,恐怕被人骗了也不知道,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英国公年迈,早就不问世事,邹言蹊的父母母久居京城,父亲官居要职,不便袭爵,英国公的爵位在几方势力拉扯之下,达成共识,就落在纨绔子孙邹言蹊身上。邹言蹊虽未袭爵,但国公家只他一个嫡孙,国公府上下由他主事,连国公印绶也由他执掌。
他好几次派人到靖宁侯府去探口风,想要退了和靖宁侯的亲。他家虽是国公,但子息不旺,家世清白简单,靖宁侯家却人多势众,关系复杂,他屡次退亲,都惨遭拒绝。
想来,那小孩在靖宁侯府处境实在艰难,连这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邹言蹊有时候想到小孩哭的一脸鼻涕的傻样子,觉得自己像一个逼良为娼的恶霸,连夜起来就叫人去退亲。
他对这小孩虽然印象不深,随着时间过去,当时的样子早就忘了,可利害关系邹言蹊如何不知?
小孩虽然傻,容易被欺负,但是毕竟是侯府嫡长,靖宁侯家中再复杂,无论怎样,他袭爵都名正言顺,是跑不了的。若是因与男子的婚约,外嫁到国公府,成了他被攻讦的利器,就得不偿失。他若有还手之力就罢了,可他那个样子……
实在只能任人宰割。
何必要无端坑害别人呢?
对这个小孩子尚且如此,那对夏成风呢?
邹言蹊游历天下这么多年,所到之处数不胜数,连戏文里他和什么公主、什么书生的风流韵事都不胜枚举,极尽香艳,极尽荒唐,极尽离谱,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传闻……
但有一点没说错,他真的是很无情。
他游历天下,流连花丛,只看名山大川,只看自然美景,心里只放的下巫王山顶的一株西番莲花,只放的下满山遍野的如诗如画的油菜花田,紫荆花海,心里放不下的是满天满目交头接耳、振翅欲飞的鸿雁,临水自照、婀娜多姿的水鸟。
对其他的一切,都十分冷淡,看过即忘。
直到在黑水里,一只洁白无瑕的白天鹅弯着修长优美的脖颈,不停的骚动他的心。
让他想到,那一年,京城盛开的梨花。
那般纯洁,唯美,乖巧灵动,又那般脆弱,惆怅满怀。
偏偏,又那般坚强不屈。
夏成风跟靖宁侯家的小孩不一样,那小孩生来就该是靖宁侯的继承人,他背靠靖宁侯府,一旦没了邹言蹊这个掣肘,只要保全自己,安静长大,就可以了。
夏成风不知是什么来历,每每在前线出生入死。上次见他,是在边境线,他孤身一人深入前线,被敌军大举搜查,现在又以一人之力,自身为诱饵,引梁国大军进伏龙山,他身受重伤,还要在山中没日没夜的奔波,设下陷阱,一声不吭的藏身在逼仄的树洞中不知多长时间。
纵然他本事过人,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无不是以身犯险,九死一生。
他能做到两州总兵,实至名归。
他浴血奋战,胆识过人,智计无双,不出几日,夏成风于伏龙山大败梁军的事,就会传回京城,传遍端朝。
当真是前途无量。
如此亮眼的后起之秀,谁不艳羡,谁不眼红?
这个时候,仅仅因为邹言蹊的不小心,假借夏成风未婚夫的名义行事,就已经给夏成风带来了不好的影响,给他增加了各种无端的风言风语。名声受损就罢了,还害他被退亲。
人言可畏,邹言蹊可以不在意,他什么都有了,他需要一些负面言论来平衡他的位高权重,但夏成风呢?
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这般坚定勇敢,光彩夺目的人,不应该无端承受这些非议。
还是那句话,何必要坑害别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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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何患无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