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上蜷缩着歇了一会儿,陈戟说他要去洗澡。
他洗澡的时候君宙在外面做饭。君宙还发着低烧,吃了药穿了厚衣服,权当发汗好好得快。
西红柿炒鸡蛋做好了,青椒炒肉也做好了,米饭闷好了,饭菜都摆上桌了。
陈戟还没出来。
君宙坐在餐桌前咳嗽了一会儿,猛地,他站起来掀翻了背后的椅子!
他几乎是以跑五十米的起步速度,连冲带撞地冲向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被锁住了,君宙一边拍打一边喊陈戟的名字,可是里面安安静静,没有回应。
君宙片刻都不犹豫,去卧室翻来了工具箱里的锤子,然后狠狠地,将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砸碎!
门碎的声音很大,碎了好几秒才停下,震得君宙眼前发昏——他甚至忘记思考,没有去直接敲门把手。
“哗啦啦——”
好在这间带浴缸的浴室很大,应该伤不到陈戟,而此时此刻的陈戟,在浴室中央的大圆形浴缸里坐着,背对着门。
还好,他在动,还好……
君宙手里锤子落到地毯上,闷闷一声响,随后他缓缓走过,看着正在低头动换着什么的陈戟。
眼前是血的颜色。
那停滞的两秒里,陈戟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乌黑的瞳,映着胳膊上鲜红的血。
刀片还握在他手里,自胳膊流下的血坠入水,而那浴缸中水没有氤氲雾气,是冰凉的。
刀口在小臂处,和从前的疤痕一样长度,唯独留下手腕一处洁白,白的像雪。
他在自残。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君宙也很慢,他轻轻地蹲下,将陈戟手中的刀片拿去。君宙的手抖得厉害,但他握住了陈戟的一只冰凉的手,在他手心缓缓落下一吻。
手掌的缝中有自胳膊流的血,是腥甜的,死亡的味道。
陈戟此刻的目光趋近于天真,他直直望着君宙的脸,露出孩童一样单纯的表情。
下一刻,君宙猛地站起,将**的他从冰水里捞出来,脚踏着玻璃碎片,将他横抱出浴室。
“按着。”君宙的脸色并不好看,将他扔到床上,让他按着上臂肱动脉位置,然后去给他拿碘伏。
伤口不深,但很可怕。
君宙想要发作,他气得还在抖,压根就不能够呼吸。又是这样窒息的感觉,包含着悔恨、心疼、后怕,但更多的,就是愤怒。
“你凭什么这么伤自己?”君宙往他伤口上涂药的时候,嘴唇已然呈现出紫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
果真,气到说不出话来。
陈戟脸色雪白,嘴唇却殷红。他**的上身有着大大小小斑驳的色彩,他此刻就像是破破烂烂的漂亮布偶,等待被人修补。
他看着替他涂药的君宙,忽然勾起两边嘴角笑了。他用极细小的声音说:
“没关系的。不疼。”
君宙受不住他的软话,被刺激到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咳完两眼已经红了。
剧烈的情绪无法压抑,担心和恐惧像洪水猛兽将一贯对他人的事都很淡漠的君宙吞噬,他反复地劝解着自己,但现在他需要的,只是发泄。
可惜刚搬来没多久,家里只有拳套,没有沙袋。
于是那些愤怒都化作了强势的行为,他把家里所有锋利的东西全都锁进了保险箱,然后钻进了陈戟的保姆间。
他带了张被子过来。
“干嘛?”陈戟洗干净了吃饱了正缩在床角抽烟,见君宙穿着睡衣冲进来,手里烟差点吓掉了。
“一起睡。”说完,君宙把被子往地下一扔,里面还卷着一只枕头。
陈戟看着他打好地铺,硬是沉默到抽完了后半根烟,这才开了口:“我要真想死,你管不住我的。”
言外之意,我今天根本没自杀的打算,是你小题大做。
“那你试试。”君宙尽量不看他,高大的身子在房间里来回晃晃悠悠,晃的陈戟莫名心烦意乱,还想抽根烟。
从来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别人对他,要么是好好劝,要么是直接骂。
陈戟眼看着他躺下,自己蔫蔫地又抽了一根烟,然后忽然扒着床边对他说:“上来睡。”
说完他就后悔了,本来想着他没听见算了,可下一秒君宙就睁开眼睛,上了床。
他身子太大,压的床都狠狠陷了下去,陈戟被迫往窗那边滚了一圈,君宙顺势关上了台灯。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陈戟的眼睛闪着。
这间房的床并不大。所以他们挨的很近,就连呼吸都交错着。
“君宙,我浑身疼。”
过了会儿,是陈戟打破了沉默。
君宙本来背对着陈戟,听他这么一说,就扭了过来,发现陈戟正与自己面对面。
一个人的眼睛为什么在夜里也这么亮?
君宙看着他眼睛,看的痴了,耳边似乎响起水流声,他仿佛置身深海。
陈戟同样没有动,就那样侧躺着,他在屏住呼吸体验这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过了会儿,他说:“斯卡波罗集市。”
“什么?”君宙轻声问。
陈戟弯起眼角,说:“斯卡波罗集市,《Scarborough Fair》,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
他接着说了下去,说的很轻很慢:“我刚才,好像又听见了。”
然后他盯着君宙,哼了两句,那英文在他嘴里唱起来,竟然很标准,只是音调飘飘忽忽,让人仔细才能听出来那歌的旋律。
这段旋律唤起了君宙的回忆,他似乎在伦敦皇家歌剧院的某一场音乐会上听过这首曲子。那天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那大会场里昏昏欲睡,他很讨厌舞台最中央摆着的钢琴。
“好听吗?小时候邻居家有一个大收音机,每天我放学的时候收音机里会放音乐,我就打开窗户听,一直听到妈妈下班。”陈戟说着说着,眼睛就开始变得空洞,他想到了很幸福的事情,淡淡地笑着。
君宙不想打断他,就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
“窗台上有妈妈养的君子兰,桔红色的,叶子很厚,我上初中了,白孔明就每天放学来我家和我一起听歌浇花,我妈妈还会多做一份饭给他吃,他就叫我妈妈干妈……”
讲着讲着陈戟就坐了起来,在窗台上摸摸索索,说:“我烟呢?”
“不睡觉了?”
“浑身疼。”
君宙见他死活找不到烟,说:“以后别抽大前门了,抽我的万宝路吧。”
“瞧不起便宜烟?”
“不是……是怕伤肺。”
“那干脆别抽。”
陈戟似乎是懒得找了,又躺了回去,这一次他躺上了君宙的一只手。
被陈戟的后背压着,君宙手麻了,却反而睡的踏实。
他罕见地睡了一个整觉,一个梦也没做,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惊觉睡觉原来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也可以这样舒服的。
而陈戟还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睡得正香,这一宿很老实,一动不动,和白天的他相比判若两人。
初晨的阳光落在陈戟脸上划痕上,像是在抚慰他的伤口让它好快些。陈戟是金黄色的,不太真实,这里因为他的存在瞬间变得不像人间。
陈戟中午才醒过来,感觉身上没那么疼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治愈,几乎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早上醒来不想死。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和另一个人一起睡到天亮吧,就算是深夜有人提着刀进了门,死了都是有人陪的。
“伤口再来消一下毒吧。”开门,见君宙在厨房忙活,这是君宙看见他后的第一句话。
陈戟走到衣架旁边掏君宙的校服外套兜,掏出一盒只抽了一根的万宝路。
进口烟,陈戟还是第一次抽。
他就那样叼着烟靠在冰箱旁边,眯着眼睛看君宙做饭。
“终于做点你会做的了。”他咧了咧嘴。
只见君宙做了奶油蘑菇意面,这大概才是他从前常吃的,因为他炒的中餐难吃的要死,一尝就是现学现卖的手艺。
君宙看着他笑:“在北京请厨师学了三天,还是没把菜炒明白。”
沉默片刻,陈戟吐了口烟:“真有钱。”
“不是什么都能用钱买。”
“……烟不错,”陈戟垂下眼睛,“你这面奶唧唧的,我吃不惯这口。出去吃。”
“好。有想吃的吗?”
“别管我了。”
“今天周末,带你去逛西湖吧,”君宙说着就迅速关火解了围裙,“正好一会儿会有人上来装卫生间门。”
陈戟本想和从前一样转身就走,不留情面,可他似乎被那美味的香烟牵绊住了,他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不”字。
他吐了个完美的烟圈,淡淡说:“随便吧。”
周末,西湖人不少。
陈戟穿了君宙之前穿过的那件冲锋衣,大的手都伸不出去,他干脆把手和半张脸都塞进衣服里。满鼻子都是君宙的味儿,那是股混着淡淡烟味的清香。
他缩着脖子走在君宙旁边,显得很乖,但他其实是懒得思考怎么走,所以君宙走哪儿他走哪儿。
“吃过楼外楼吗?”走到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附近,君宙抬头,问旁边缩着的陈戟。
陈戟摇摇头:“没。”
君宙于是就往里走,陈戟眨眨眼问:“你能吃惯杭帮菜?”
“那有什么不能。”
在陈戟看来那简直就是天价的菜单,君宙眼都不眨就点了一大堆。
“你喜欢吃什么菜系呢?”等服务员夹着菜单走了,君宙才迟迟问陈戟这个问题。
陈戟早就看出来君宙这人的强势,好在他是喜欢吃本帮菜的,否则他一定不会持续在君宙旁边待这么久。
没人能留得住他。
西湖醋鱼留下的味道让君宙在饭后半小时后都皱着眉头,带着陈戟溜达到花港观鱼了,他跑去小卖铺买可乐,让陈戟等他一会儿。
陈戟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杈就开始作画,他照常画妈妈,画完了妈妈又画另一个人。
那个人的眉眼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最近不知怎的,陈戟想起了儿时和这个人呆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和这几天的感觉一模一样,再次感受到,已经很陌生了。
见君宙迟迟不买来,陈戟又跑去下象棋的老头堆那儿看棋。他不懂什么观棋不语,他看自己这边老头占了劣势,就伸手指指点点,说你这个炮怎么的怎么的,对面老头连着翻来几个白眼,可这边温和点的老头照着他的指点下了两步,局一下就盘活了。
“小伙子可以啊,有两下子。”他抬头看了一眼陈戟。
这局对面输了,那老头红着脸操着一口杭州话就骂陈戟:“小屁孩在那乱指挥什么?我这边被你指挥的眼都花了,真是没家教!”
陈戟今天心情不差,居然一点火气都没有,他眼看着对面的老头们对自己指指点点,然后笑了笑说:“你们谁来跟我单挑,玩钱的,一把五块。”
这边老头笑呵呵地戴了棉线帽子,说:“那小伙子你就坐我这儿吧,我坐的腰都疼了,诶哟……”
第一局陈戟和骂他的老头下的,简直以一敌五。对面磨磨唧唧半分钟才走一步,陈戟立马就走棋,对面半分钟,他一秒钟,绝杀那一步,对面老头脸都紫了,然后猛地扔了五块钱,骂他龟孙。
第二局又赢了。
第三局,老头们派出了最强老头,老头搓搓手就要大展身手,可陈戟还是叼着烟赢的轻轻松松,最后终于被一众老头给赶走了,还硬被骂成了江湖骗子。
君宙在旁边看了好久,终于等到陈戟被赶出来。
陈戟嬉皮笑脸地把手中三张五块钱钞票一亮,说:“牛逼不。”
君宙递上可乐,笑了笑:“厉害。没见你这么开心过。”
“谁说我开心了。”陈戟变了脸,掐着烟,也不接过来那可乐,就往前走。
君宙在后面大步追着:“现在天暗的越来越早了。”
是啊,远处的落日不知不觉已经沉了一半,雷峰塔在薄雾中永远那样安静地立着。
可心境已然不同。陈戟抽着烟,不愿面对这转变。他不想拨开云雾,只想昏昏沉沉地挨过剩下的光阴。
他不想知道——即便他失去了光,这世上还是有光的。
就那样晃悠了一下午,两人没怎么说话。
君宙只问了陈戟一个问题:“你刚才在地上画的那个男孩子是谁?”
陈戟抽着他的烟,就老实回答了他的问题:“小时候的朋友。”
“怎么认识的?”
“一起学过象棋。”
“叫什么名字?”
“叫李……”陈戟皱了皱眉,忽然被卡住了,过了两秒才想起来,“李长今。”
李长今。
跟着君宙进了一家酒吧前,陈戟一直想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小时候牙不好,吃的所有糖都是他给的。那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和自己拜到了同一位象棋老师门下。
小哥哥很文静,他温柔地牵着陈戟的手过马路的感觉,陈戟一直记到现在。因此在他看来,牵手,是最亲密的动作,是灵魂都连在一起的动作。
他只牵过妈妈的手,和李长今的手。
那些和同样是男孩子的李长今在一起的时光,那些幼稚而奇妙的感觉,是陈戟第一次认识自己。他逃避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
“这家酒吧上个月开的,听说里面的表演很好看,有外地人特地过来看周末场的驻唱歌手。”君宙说着脱下了外套。
酒吧里灯光很暗,陈戟兴致缺缺,半阖着眼睛说:“你不也是外地人?”
还没到八点,舞台上还是空的,陈戟点了几杯酒,又在心里盘算了起来。他算着欠君宙多少钱,以后该还多少,再加上多少利息。
不过其实只要把房子卖了,还这些人都是绰绰有余的。这样想着,陈戟又在那天价菜单上点起了小吃。
看着他点完单,君宙终于肯在黑暗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
他看着陈戟脸上那条可爱的疤痕,忍不住感叹:“你一整天都好安静。”
陈戟面无表情叼着烟:“嗯。”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维持过这么长时间的平稳情绪了啊。
不过君宙这么盯着他看,他又觉得心里烦乱了,仿佛梳子上搅和了一大团头发丝。他于是撇开脸嘀咕:“别盯着我。”
话音落,舞台上灯光亮起。
“唰——”
台下瞬间响起鼓掌的声音,几分钟的功夫酒吧就已经座无虚席了。
只见一位年轻的男歌手缓缓从后台走上来,陆陆续续又上来了三个人,一个站在电子琴旁,一个坐在架子鼓后,一个背着电吉他,正是最近小有名气的乐队。
这男歌手低头拨弄一下琴弦,在台下观众热情的欢迎声中对着话筒“喂”了一下。
台下瞬间响起女生的尖叫声,然后场子就炸了起来,台上的灯光开始五色地闪,热场歌正是一首今年大火的《曹操》,观众都跟着熟悉的旋律唱了起来,就在那主唱就要唱到“东汉末年分三国”的时候,台上灯光猛地聚到他脸上,他顺势狠狠地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了下来——
“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谁来煮酒!”
皮夹克下面,是**的上身,上面纹着一个占满左半边身子的狮子!
而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