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站这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过了一会儿,陈戟终于说出来了话。
无论他说什么,他就是个陌生人。陈戟对陌生人谈不上恨,因为与他无关。多年前来北京漫无目的地寻找生父的那个陈戟,早已经不在了。
陈池缓缓地点点头,然后自己往左边移过来,下了车。
陈池站着,平视着自己的小儿子,手伸上来,又马上下去。
他眼底有湿润的笑意,看着陈戟毫无波澜的眼睛,说:“简简都二十岁了,在我印象里,你还是小不点呢,我还记得你生下来的时候小脸紫紫的……”
看陈戟眼睛越来越冷,陈池叹了口气,道:“那天你妈妈醒过来,见了我就让我滚,我都不能在那里多看你几眼,你……”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想说是我妈抛弃了你?”陈戟快要被逗笑了,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自称为他哥哥的陈念慈已经知趣地钻回了车里,此刻此处,唯独陈戟与陈池两个人。
“当年我年轻,很多事都没能权衡好,杜鸢也是,她那会儿我实在是劝不了,也找不到她人,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身体好不好?”陈池面露期盼地看着陈戟。
陈戟当然要告诉他事实:“她不在了,六年前就不在了。”
陈池的表情很明显地塌了下来——他平日里分明是个城府极深,只挂着一副笑脸的高官,可唯独到了自己孩子这里,他自己也如同孩子。
他伸手捏住陈戟肩膀,压低嗓子道:“你说杜鸢?”
陈戟点头,亲眼看着陈池缓缓流下两行泪来。
他那张脸,没法用“老泪纵横”来形容,可却看得出,他极其感性,也没有遮遮掩掩。
像真是他是被抛弃了一样。
如果是演的,那他这样演——又有什么意义呢?
之间陈池捂着自己的胸口,一双大拇指戴戒的手透着西装盖住心脏,不知道他的心脏是否是石头做的,而这些年的真相又是如何。
不过无论如何……
“无所谓了,”陈戟叹气,“都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你在我这儿不存在。”
没存在过,就是没存在过,无需说出弥补二字,不管他意图如何,苦衷如何,欠了就是欠了。
不过又想,陌生人,谈何亏欠。
陈戟转头就往回走,大老远看见一个大高个杵在门口柱子旁,不是君宙又是谁。
“等等,简简,”陈池在语气难掩悲痛,却还是努力平静叫住了他,“你在酒店和君琳儿子住一起吗?”
陈戟皱着眉扭头:“对啊。”这不是废话吗。
“这么小就住一起啊……”他叹着气,满口老父亲的无奈。
陈戟没再理他,只是走自己的。
君宙观察他神情片刻,然后出生问道:“聊清楚了吗?”
陈戟冷笑:“不想听。他现在来找我,有个屁用。”
君宙知道陈戟难受,因为夜里看到陈戟捧着小磁吸象棋坐在窗边摆弄,跳马后出车那一步,他盯了棋盘很久很久。
久到君宙眼皮都开始打架,陈戟才动了下一步棋。
他直接拿走了对面的将,然后手狠狠一划,棋盘被打乱。
他的人生从开头就是乱的,一直乱到了现在,没有什么按部就班,只有一关接着一关。
清晨,君宙一睁眼就看见陈戟侧身盯着自己,他先是被吓了一下,然后伸手摸陈戟的肩膀,说道:“刚才做梦了。”
陈戟忽然凑上前来,问:“什么梦?”
君宙笑笑:“梦见我们高中那会儿,我背着你上学。”
他们对那天的印象特别深刻,分开的两年里,每想起那一天,都是凌迟般酷刑。
“现在不能背了?”陈戟撇嘴,伸手捏君宙的脸。
君宙眼睛一亮:“可以啊,怎么不能。”
陈戟坏笑:“那你把我背下去。”
每次都是陈戟口嗨,真当到了要背的时候又装作没这茬,又是君宙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背上,一路从电梯背着路过大堂,背着出了旋转门。
那天是周六,大街上人要多些,昨晚那辆宾利换了个地方停着。
陈戟面色一变,抖了抖身子:“放我下来。”
君宙哪有那么听他话,就那么背到了车旁,驾驶座上很快下来了个戴着墨镜的帅气男人,正是陈戟的哥哥陈念慈。
休息日,他只穿了件干净的短袖,下了车立刻摘了墨镜,露出那张和陈戟眉眼很像的,温文尔雅的脸。
“君宙,陈戟,”他很礼貌地叫名字,微笑着问道,“你们在玩什么呀?”
陈戟看着他,表情极为复杂,这时候君宙也终于舍得放他下来。
君宙和陈念慈显然是认识,他平静地说:“慈哥,我们下来逛逛。你是来?”
陈念慈轻声细语,目光柔和地看向陈戟:“我想请你们吃顿饭,只有我自己。可以吗?”
这个人站在那,气质和陈戟全然不同,看着他大方得体的样子,别人便生不起气来。
那气质是从小温养出来的柔和,自带着一股清流般的包容,稳定到仿佛什么问题到了他那里都会迎刃而解。
抛开一切来讲——陈戟实在是觉得他很亲切,很好。
他会忍不住想,如果从小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大哥哥,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君宙立刻征求陈戟意见,问:“可以?”
陈戟下意识摇摇头,正要走,却被叫住。
“简简,”陈念慈喊他小名,“给哥哥一顿饭时间就好,以后,如果你不想,我们可以再也不见面。”
“哥哥”这个词在陈戟耳朵里变得滚烫。那是带着亲情的词语,陌生,却令人动容。
陈戟呆楞两秒,然后终于点点头。
他们上了那辆宾利,车里空调开的很凉,陈戟心脏部分传来的温度却迟迟散不出去。
他坐在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车上,他看着陈念慈的侧后方,无法散去熟悉感和亲切感。
血缘不会撒谎,亲人之间有感应。
那种感觉实在不差。
中餐厅包厢里,君宙起身去卫生间,没招呼陈戟。
他是故意的,在场的都清楚。
陈念慈和陈戟面对面坐着,陈念慈将厚重的菜单往陈戟面前推了推:“简简,你点吧。”
陈戟不看菜单,就直直盯着陈念慈的脸看。
然后问了个问题:“你想和我说什么?”
陈念慈毫不回避陈戟的目光,他眼里除了温柔,也没有什么别的复杂的情绪。
其实,他们的爸爸陈池本就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曾对谁翻过脸,陈念慈很像父亲,相反,陈戟更像母亲。
自从杜鸢去世以后,陈戟没有从君宙以外的人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神情。
怜惜、在意,也看不出他的什么私心。
“简简,我们家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清楚,”陈念慈语速很慢,“当年我还很小,杜阿姨一次大着肚子来家里找爸,和他谈条件,让他和我妈离婚,娶她。”
陈戟强迫自己听下去。
“爸说,那天是酒里有东西,不然他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他们吵起来了,我在卧室里一边哭一边听,一直记到现在,”陈念慈深吸一口气,“爸说,他不可能和她结婚,但会出钱抚养孩子,也就是你。杜阿姨听了就走了。
“再来的时候,她肚子更大了,那天她跟爸和我妈一起谈……究竟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做到心平气和地在一张茶几上喝茶,但最后又谈崩了,我只知道杜阿姨不要钱,她只想和爸在一起,就算当他的小老婆也没关系。
“爸是个心软的人,我妈看出他的犹豫了。……当时,我妈脸上笑眯眯没说什么,后来却叫了人把杜阿姨绑了吓唬,说要不打麻醉地做掉她的孩子,也就是你,人都被抬到手术台上了,杜阿姨终于被吓唬的妥协了,她跑了,直到生你那天,爸才能见到她一面。
“后来,爸去杭州找过你们母子一次,可是他说杜阿姨只让他滚远点,不要再找她和孩子,她再也经不起那样的威胁了,她一分钱都不要,也不会让你威胁爸的家产。
“……再后来,就找不到了,也不敢再找了,但是爸一直觉得很亏欠你,每年都给你买生日礼物,礼物就放到家里的一个空房间的柜子里,他和我妈两年前离婚前,我妈也一直知道家里那个蓝色的空房间是给你留的。每年你的生日他都会录视频,到了今天,刚好20条视频,全都在这个u盘里,你自己回去看吧。
“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这里面的视频都是真的,爸昨天一宿没睡,都在和我念叨,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告诉你——他有多想你。”
陈戟接过了u盘,揣到兜里点头:“知道了,我有空会看的。”
陈念慈倒是吃惊了一下,随即还是微笑着抽出一张名片:“简简,我一直想认识你,你……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找哥,哥会在。”
“我当然和你不一样,”陈戟冷冷地看着他,“我和你们也不是一家人。”
陈念慈愣住,摇摇头,不知如何接下去。
“不过可以交个朋友。”陈戟垂眼,伸手,收下了名片,嘴角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饭间他们聊了些过去的事,君宙与陈念慈原是小时候骑马认识的,当时君宙年纪最小,被逼着进了比他都高上一个头的哥哥们的马术圈子,第一天便从马背上摔下来,那些哥哥都笑话他,唯独陈念慈把他抱去了医务室。
陈念慈打小便知道如何做个好哥哥,一直到今日,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饭后陈戟去卫生间,陈念慈倒是笑眯眯地和君宙讲了句君宙印象里最狠的话:“今后不准欺负我弟弟,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回杭州后,陈戟看了那u盘里的内容。
视频画质一个比一个清晰,画面里的陈池却一年比一年老去。
第一年,他年轻,俊美,容光焕发,抱着一辆玩具跑车,说“简简,这是美国货,你哥哥喜欢玩,不知道你这么小,能不能抓起来它。”叽里咕噜说一大堆,眼泪收尾。
第二年,他依旧年轻,手里举着一瓶蛇年的生肖茅台,说:“简简,爸爸从今年开始每年过年给你攒生肖茅台,等你长大,我凑上一轮的茅台,你留着做收藏。只是你属龙,去年我却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又是絮絮叨叨,眼泪收尾。
第三年,金项链。
第四年,手表。
……
第二十年,是一把钥匙,是北京二环的一套房。
陈戟从到杭州的家就开始看,全部看完,已是深夜。
君宙全程都坐在旁边,安静地陪他一起看。
末了,他伸手轻轻摩挲陈戟的左手掌心,说:“其实我羡慕你,至少,父母都真的爱你。”
至于君琳,这一次,她对陈戟的利用,彻底寒了君宙的心。
陈戟缓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瞪他一眼:“你别没良心了,你从家里走的时候,你妈还一直在背后看你。”
“……”君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陈戟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头发,说:“就这样吧,我什么也不想管了。”
有些东西在缓缓拼凑,变得完整,这也让陈戟在飞逝的日日夜夜中,渐渐地修补了脑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