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戟侧躺在床上,露着一只眼睛,打量这个偌大的房间。
整齐,规矩,墙上是油画,实木桌上、柜子里摆满了整齐的书本,一对纯黑的拳击手套挂在门上。
君宙眼看着陈戟闯进了他的房间,却不跟进来。
真是个怪人。
陈戟趴着,随手去翻君宙丢在枕头上的精装书——那竟不是书,而是个本子,里面稀稀拉拉写着些字。
“2000年8月20日从美国回来了,参观了,以后我也要上普林斯顿大学。但妈妈只允许我在国内上高中。也好,在北京上国际学校,我还能多和爸爸呆几年。”
陈戟当然知道看别人日记不好,但是他就是鬼使神差地往下翻了下去。
总共没写过多少篇,字不多,总能看见“爸爸”两个字。
真是本报喜不报忧的日记,都是记了爸爸的好,翻到后面看到唯一一张带插图的,是张用铅笔画的速写,一个少年抱着一只猫站在马路上。
配文:“2002年7月20日,英英跑到马路上,它不想再病下去了,要自己去天堂了。他救了英英,可他走的好快,追不上。”
那少年看着真眼熟。陈戟看着那画,想着,自己03年的时候也去过一次北京。7月20日,妈妈的忌日去的,也是那一天。
那一天到底发生什么了呢?他记不清了。
“2002年12月3日,英英的病治好了。
2002年12月26日,在新闻上看到他了。知道他的名字了。
……
2005年7月10日,英英走了。这三年是他给我的。他还活着,在杭州。我要去找他。”
然后就没了下文。
看着看着那些文字,陈戟就以那样一个趴着的姿势睡着了。
说来也是奇怪,陈戟几年都没有改善的睡眠,这几天忽然就好了,上一次沾床就睡的时候,妈妈还在身边呢。
翌日,陈戟一直在想着一件事,这件事在做梦的时候已经思考过了,但他仍需要一些时
间来想。
他梦中总是比醒着要清醒,借着潜意识,他脑中不断闪回三年前的那个画面——
猫,白猫,很小一只,被他踹了一脚。
“马路中间,踹了一脚,又拎起来了。”快放学的那个课间,陈戟坐在学校葡萄藤路中的长椅上自言自语,白孔明在旁边踢破烂的足球,问他在讲什么奇怪的东西。
陈戟抬起眼皮看着白孔明,说:“三年前,我去北京找我爸,马路上有只猫,我踢了,拎起来了。三年前圣诞节那天晚上我发了疯,第二天上了社会新闻。”
白孔明听到“发疯”两个字,脚尖的球一颤,掉了下去滚走了。
“你没有疯,”白孔明立马坐到陈戟旁边,“陈戟,你别这么说,你是正常人,听到没?”
陈戟冷笑一声:“我是疯了,不是傻了。”
2002年张灯结彩的圣诞节,他把衣服叠整齐放在西湖边,自己赤身**背着一背包石头跳进西湖的场景昨天也出现在了梦中,这一次他用了上帝视角,看着自己在夜里很白很白的身体,瞬间没入冰凉漆黑的湖水中。
那年,第二天记者来采访他的时候,他只说了九个字:
“我脑子有病。你是人吗?”
没长葡萄的葡萄藤下,陈戟眯着眼,想象着自己脸上斑驳如斑点似的的阳光,是否像极了白化病人。
君宙,你来杭州是为了什么?
“放学我要跟着他。”陈戟再次自言自语。
和平常放学一样,君宙不和任何人一起走,就自己消失了。
但这一次,陈戟和白孔明跟在他后头。
陈戟那天一战就战出了名头,从前还有小姑娘往跟前凑,现在倒好,别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绕柱走,一个来找事的人都没有。
白孔明不止一次思考着,你是何方神圣?君宙同学。
君宙骑车用骑的,他们就在后面用跑的——陈戟第一次跟踪人,没想到这活比想象中累,心力交瘁。
直到快跑到德润公馆了,君宙才舍得下了他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破自行车,停在一幢建筑下面。
陈戟走近抬头一看,这幢建筑里除了一些公司和饭店的标识,就有一个拳击馆。
要么他有公司,要么他打拳——
陈戟径直按了电梯,去五楼的拳击馆。
电梯里,白孔明揉着空荡荡的肚子,说:“这人真有病,每天放学来打拳,看着斯斯文文学习好,实则暴力倾向。”
陈戟看着观光电梯外面景色,不说话。
“他怎么对你那么好?你想过没,他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就想着用非常手段把你圈起来,其实早就准备好对你下手了……他管你吃管你住,对我怎么态度那么差,还有你说,你看他除了你还理过谁?简直越想越奇怪……”白孔明逼逼个没完,电梯这个时候也到了。
走过走廊的时候陈戟终于开了口,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他来杭州是为了找我。”
白孔明以为自己话说过了头,看陈戟气势汹汹他一下子慌了,摆成大字拦到陈戟面前:“等等等等,冷静冷静,陈哥,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他来杭州找你干嘛呀,不太可能……诶你别走,你想想,你要是和他撕破脸了谁管你吃住?我也想管你,可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戟平视着白孔明那张扭曲了的帅脸,半天说了句:“起开。”
“陈哥!陈戟,你等等我……”一瞬间,走廊上满是白孔明的叫声。
好在拳击馆和他们隔了扇玻璃门,陈戟站在门外,静静看着擂台上和教练打拳的,此时此刻让他很陌生的,君宙。
只见他浑身的肌肉块随着挥击而膨胀,甚至露出健壮的筋络,眉高目深的面庞已然被汗水浸湿——那眼神冰冷,嘴角紧抿,是陈戟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
几招行云流水的连拳过后,教练像是和他说了什么,他下台开始打沙袋。
就算他里面穿了跨栏背心,还是有俩女教练频频望着他窃窃私语,要是不穿,那岂不是要出事了。
君宙真是充分诠释了一个人能有两幅面孔——陈戟想不明白他一边当兔一边当狼,处心积虑想要干什么,但自打陈戟下午想明白了那日记就是在写他时,只是愤怒地认为君宙是个彻头彻尾的——
“骗子!”
还没等白孔明拦,陈戟已经到了那玻璃门后,那沙袋旁,狠狠给了君宙一拳。
那拳头狠狠落到脸颊上,君宙甚至连闪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微微露出错愕的表情,缓了几秒才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该问你吧,”陈戟全然不顾旁边拽他阻拦他的一众肌肉男,就仰着脖子喊,“你大老远从北京跑过来是干什么?国际高中也不上了,普林斯顿也不去了,你把我骗到你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君宙低头看着暴躁的陈戟,因汗湿而打绺的头发垂在眼前,显得没有精神。旁边围着很多人,君宙在嘈杂中反问:“我伤害你什么了?”
好啊,承认了!
陈戟紧拧着眉头,胸中那熟悉的恼怒的火直往头顶钻,又是他控制不了的情绪——他
再一次挥起拳头,却被君宙一把攥住了胳膊。君宙脸上毫无表情,攥猫一样攥着他,就接着说:“我是来找你的,不是来害你的。你当年救了我的猫,我要报答你。还有……你一定要我什么都讲明白吗?”
蓦地,白孔明猛地钻过来推开君宙,喊:“你别说了!陈戟,咱们走。”
陈戟此时早就被几个教练给推搡走了,白孔明抬头恶狠狠盯着君宙,压着声音说:“他不明白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就是欺负他傻。真恶心。”
陈戟被几个健壮的男人一路押上了电梯,白孔明挤进来的时候把几个大汉都推出去了,说:“行了行了,没事了,我把他带走,不好意思了啊各位。”
领头的警告了几句,电梯门终于合上,这场短暂的闹剧总算结束了。
陈戟满脑子的怒火,但他却不能精确地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只是觉得被耍了,被骗了,被针对了,但到底被骗了什么,他没想出来。
下一步呢?没路走了。
白孔明眼睁睁看着陈戟怒气冲冲背着书包冲上了马路,下一秒就被撞飞了——
摩托车猛地刹车,陈戟却已连人带包撞到旁边电线杆上,白孔明冲过去时陈戟已经倒
了下来,还在地上滚了几圈。
事情发生的太快,白孔明跪下来抱住陈戟的时候司机已经开始打120,君宙这时候也冲了下来,一把就把白孔明怀里的陈戟拽了过来——
陈戟依旧昏迷着,君宙顾不得白孔明在旁边吵吵嚷嚷,伸手摸陈戟的后脑勺,没有血,那他为什么昏迷?
一瞬间马路上的一切声音君宙都听不见了,就看着陈戟双眼紧闭的脸,而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停滞了那般一动不动。
原来这就是……窒息的感觉。
“简简……”君宙大脑一片空白,本有的理智此刻全无,他顾不上分析什么,只知道在这几秒里,陈戟闭着眼睛不说话。
白孔明开始问司机车怎么打火,他要骑车送陈戟去医院,司机急眼了说车不能给你,人肯定没大事……
君宙的手冰凉颤抖,抚在陈戟的额头上,抚了几下,说:“简简,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是怕把你吓跑。”
猛地,怀中半死不活的人睁开了眼,来了一句:“我跟你熟吗?”
下一秒,陈戟推开他自己撑着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本来是想讹一下司机,结果实在是忍不住把眼皮睁开了。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人汗津津的冰凉的手掌仿佛还停留在额头上。
陈戟一边走,一边用沾着灰的手背狠狠地在额头上搓,可是那大手似乎还在那,根本就不离开,任凭他把脑门搓红了,君宙的手却好像还抚在那里。
陈戟迅速跑了起来,跑过车站、人群,跑过红灯、路口,他要逃离那种感觉,逃离那想不明白也说不通的热!
“陈戟!”白孔明狠命追了上来,“你包不要啦!里面还有新发的习题册呢。”
刚才要不是陈戟反应快,背过身用装了书梆硬的书包挡了下电线杆,现在说不定脑袋真给磕傻了。
“他凭什么叫我简简,”陈戟终于不再跑,快步走了起来,大脑开始了熟悉的紊乱,“妈妈给我起的,小时候别人不认识我的戟字都念杨戬的戬,我妈妈就说那就叫简简吧,简简单单的多好。”
他的语言系统和过去每个失眠的夜里一样,开始不受控制,他张嘴闭嘴都是念叨:
“他不能那么叫我,他那么叫我的时候我该打他的,他凭什么敢抱着我,他凭什么不怕我发疯,你见过有谁不怕我发疯……”
陈戟在前面走,白孔明紧跟着他,君宙就远远地跟着白孔明。这站位倒是和半个小时前来了个斗转星移。
天黑了下来,陈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过一家酒吧时直接钻了进去。
白孔明正要跟着钻进去,书包带却被人猛地拉住了,回头,是君宙似笑非笑的一双混血大眼。
“你又要干嘛!”白孔明下意识地大叫。自打上一次君宙为了陈戟打架伤人,把人打进医院了,他见到君宙这个大块头就开始犯怵。
君宙手一掏口袋,捏了红彤彤的两百大钞,白孔明看了眼睛都直了,往后退了退说:“你要收买我?不过我得告诉你,陈戟不是变态,而且他没有心。你对他多好他都不会对你好的。”
君宙一愣变戏法似的将那钱攥回手心,说:“那你还一直对他到这种程度?”
白孔明一怔,忽然换了副正常人表情,严肃道:“陈哥是我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