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戟悠悠转醒的时候,只觉得冷。
很冷,就算路灯是暖黄色的,身上却**全是冰雨,冻到浑身又紧又疼,拳头若是松开一刹那,身体就好似有了让寒风钻进去的空隙。
前胸却是暖的,因为有人在背着他走,路灯下,那人与自己的影子合二为一,起起伏伏。
这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后脑勺,在每节昏昏欲睡的课堂上,眼前都是这个黑黑圆圆的后脑勺。
“醒了?”君宙掂了掂陈戟,问。他的声音被雨淹没了。
雨还是不够大,没能把君宙后脖颈上的血手印冲干净。陈戟盯着那四根手指头印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白孔明呢?”
“死了。”
“……”
“回家了。你东西在他那儿。”君宙加快了脚步,背着陈戟进了小区门。
陈戟发觉自己身上披着君宙的校服,已经被雨淋的厚重,很沉地搭在肩上。
他就连抬一下头,浑身都会跟着疼。这样的疼或许到明天才会消失,陈戟不想下来自己走,就任由君宙背着,一直到沙发上。
陈戟顺势就躺着,摸了摸口袋,还好,小灵通还在。刚把它掏出来,它就叮铃铃响了起来,上面是一串135开头的号码,白孔明打来的。
“喂?”那头传来白孔明炸了毛一样慌乱的声音。
“活着。”陈戟沙哑道。
白孔明松了口很大的气,然后说:“你说君宙是不是混黑的啊?太吓人了,那小孩的脸都被他揍的看不出原样了,这下事可闹大了,你就等着警察给你打电话吧!我准备把手机关机了。”
陈戟皱着眉揉了揉眼,半天不出声,白孔明那头又吵闹起来:“他刚才都不理我,把你的东西扔给我就背着你走了,我脚崴了还得冒雨自己蹦回去,真太他妈可怜了……”
电话里声音不小,君宙就坐在一旁一边看手机一边听着,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白孔明那头正自言自语着忽然就哽咽了:“不过,都没逼事,都是小事,只要你没事就行,你吓死我了,从来没见你晕倒过,你还难受吗陈戟……”
“我没事,放了。”陈戟蓦地挂断电话。
然后屋子里沉默了几秒,陈戟身上还披着湿答答的君宙的校服,却也忘了脱。
“我去做点吃的?”君宙放下诺基亚温和地看着陈戟,比常人要高一截的鼻梁把他另一只眼睛挡上了一大半。
陈戟把手机往沙发上一甩,“咔咔”地扭了扭脖子说:“她弟弟要是重伤,你就自己负全责吧。”
君宙微微笑,问:“你也知道犯事会被抓么?”
陈戟把身上校服随意往下一抖,说:“我不怕犯事。我不能被学校开除。”
“你想考大学?”
“不想。我就是必须上完高中,拿高中文凭。”
“为什么?”
“你管不着。”陈戟不再看他,咬着牙一起身,身体却被疼得像被按回去一样跌回了原位。
君宙伸给他一根胳膊,说:“明白了。你肯定能高中毕业的,明天谁也不会有事。”
陈戟刚想说我管你有没有事,却又逼迫自己放下此刻敌意——反正这一切都快结束了,少留下点脾气吧。
君宙那根胳膊陈戟碰都不碰,捂着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痛的肚子,看看挂钟想着诊所几点关门。
“你身体有基础病吗?”君宙给陈戟抽了张面巾纸,很礼貌地询问。
陈戟摇头,君宙就说:“那你应该没什么事,他们那小身板打不到那种程度。先喝完粥看看还痛不痛。”
说罢他真的去煮粥了。
看着他后脖颈那几条血手印,陈戟忽然瞪着眼睛问:“君宙,你家里是很有背景是吗?”
其实明眼人看看这市中心两百来平的大平层就一目了然了,可陈戟一根筋,压根没怎么看过这里。
“什么叫有背景?”君宙转头,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就是那种有背景,”陈戟像个半身不遂一样瘫在那,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有几分可爱,“那我求你别让我被学校开除。”
君宙面对陈戟向来微笑,可这微笑却在此刻缓缓地沉回眼底。
面对君宙的沉默,陈戟也只能用沉默反击。
——陈戟那样话少又骄纵的人,软下来求人竟这般容易。
又或者,只是君宙不够了解他罢了。
“……我说过了,”君宙脸上笑容又回来,“明天谁也不会有事。”
喝了君宙的粥,陈戟没刷牙没洗脸就倒房间里睡着了——从君宙接济他到现在,他没给上一句谢谢,仿佛用一张印着漂亮照片的身份证就将一切都抵消了。
陈戟没人性起来,的确连牲畜都不如。
君宙凌晨三点失眠,在客厅抽烟。
陈戟睡的保姆房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君宙于是叼着烟凑上耳朵,站在虚掩的房门口听上了一会儿,满耳朵的“妈妈”和“简简”。
又仔仔细细听,是“妈妈,带走简简”。
带走简简……
简简是你吗,陈戟?
第二天,陈戟没去上学。
他起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看房里没人,就出门去了之前经常去的一家不查身份证的网吧,身上除了隐隐作痛也没什么不适的地方了,那几个小毛孩花拳绣腿,除了打到脑袋那一下确实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除了白孔明,没有人给他打电话。确实好像没有什么事发生,君宙像个可靠的罩子一样,把这一切都罩不见了。
这家网吧实在是很破,头顶上就是一张蜘蛛网,电脑一卡一卡,空气几乎凝滞,只有脚臭和泡面的味道。
游戏打累了就在电脑上下一会儿象棋,陈戟就那么凑活了一天,掏了一碗泡面的钱,结账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带了那碗泡面的钱。
其余的钱在书包里,不在身上。
“他说你是他监护人,真的?”老板娘抽着烟,殷红的指甲在旧台灯底下反着光。
君宙穿着件冲锋衣,或许是来的太匆忙,下巴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了大半张脸。这样一遮反倒显小,从头看到脚哪也不像是陈戟的监护人。
相貌倒实在是太乍眼,网吧里人都往这边瞅过来。
“我是他哥哥。”君宙说着,自兜里掏了张红钞票出来,平整按到柜台上。
老板娘收了钱,眯起眼看君宙,舍不得他走似的,说:“有空来玩啊,大帅哥。”
陈戟见君宙付钱,罕见地朝他歪着嘴笑了一笑,那笑在昏暗的破网吧里实在是让人难以捕捉。
君宙看到了,而那捉到的笑意透过他两眼一下子钻到了他五脏六腑,惠及全身,那一瞬杭州都暖了起来。
这一百块钱花的实在值。
“你没穿校服。”
路上,第一次,陈戟和君宙主动说了话。
君宙说:“没去学校。”
“是去办昨天的事了吧。”陈戟鬼机灵,目视着前方说。
君宙不肯定也不否认,就问他回去夜宵想吃什么。
吃什么,吃什么,天天吃。不过他们倒也奇怪,只问吃什么,从来不问为什么。
“你小名叫简简吗?”君宙插着兜,问陈戟。
陈戟皱眉:“你哪里听来的?白孔明告诉你的?”
“没有。昨天你说梦话了,我在客厅。”
“哦。是,简简,”陈戟两眼无神了片刻,舔舔嘴唇望望天,补上一句,“只有我妈和我小姨叫我简简。”
之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就在大街上静静地走。旁边人车喧嚣,有两个黄头发老外在车上朝着陈戟吹口哨,陈戟多庆幸下一秒就绿灯了,不然又要忍不住惹一屁股事。
快溜达到德润公馆了,远远地却看见小区门口徘徊着一个穿棉服的妇女,旁边停着辆粉色的电动车,那电动车陈戟怎么看怎么熟悉。
“小姨?”陈戟皱着眉走近,看见小姨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红。
杜静怡看见陈戟,眼睛瞬间红了,她衣服厚,略显笨重地走过来,说:“跟我回去!”
陈戟用一贯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和她保持着非常疏远的社交距离:“不。”
杜静怡上前拽住他的手臂:“乖,简简,小姨求求你了。”
“我不回去,你该回去了。”陈戟依旧面无表情。
君宙左看看右看看,决定低头玩手机。
杜静怡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压根摆不出大人的样子,就细声细气地劝陈戟回家,一边劝一边道歉,说那天姨夫说的都是气话,不要和他计较。
陈戟根本不理她,略过她和君宙就要走,身型娇小的杜静怡却忽然很大声地说:“陈戟!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万一又像小时候那样……那样出去伤人的话,姐姐她在天之灵……”
陈戟脚步顿住,然后忽然回头,空洞呆滞地盯着杜静怡看。杜静怡害怕都写在脸上,却还是往前几步,说:“简简乖,小姨给你做好饭了,做的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蛋……”
“你见不得我过得好是吗?”陈戟正面低头看着杜静怡,缓缓说,“我住这么好的小区,你看不见?我不想回去住危房了,别逼我骂你。”
下一刻,陈戟一把扯过来还在回短信的君宙,说:“这是我男朋友,他管我住,还给我饭吃。”
杜静怡睁大了眼,眼珠子跟着脸蛋一起颤,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君宙微微笑着朝她问了句好。
“我是同性恋,我是变态,清楚了?别管我了,回去吧,”陈戟吸了吸鼻子,“外面真他妈冷。”
杜静怡眼眶红的厉害,下一秒又下定决心似的过来,自兜里掏出一卷橡皮筋捆着的钱往陈戟兜里塞:“简简别委屈了自己,这是我从家里偷拿的,你先花着,别挥霍……”
陈戟没拒绝那钱,这回走的很决绝,片刻都没停,留下杜静怡在那对着君宙啰嗦,远远地就听到什么“好好对他”……
夜里实在太冷,陈戟的鼻涕只有不停吸着才不流下来。
君宙从后面追上他,问:“她是你监护人?对你真好。”
“我对她不好。”陈戟目光呆滞,像是对君宙说的,又像和自己说的。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君宙朝手上哈了口气,说。
陈戟拧起眉头,特熟练地按了电梯:“别瞎猜。”
君宙很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叫简简吗?和你的大名好像没什么关系。”
“不能。”两个字,堵住了君宙的嘴。
陈戟进了君宙家,就把兜里那捆钱拿出来拆开数了数。
几张红色的钞票里卷着的是蓝色和绿色的人民币,加上几个钢镚,总共四百二十元。
君宙发觉陈戟的手在抖,抖的很轻。
可也抖的越来越厉害。陈戟低着头,眼睛被有点长了的刘海遮住,上牙狠狠地咬着下唇,咬的嘴唇都变得和牙一样白。
下一刻,他丢下钱,猛地朝卫生间跑去,君宙慢慢跟在他后面,听见卫生间里他干呕的声音。
是恶心的吗?
显然不是。
他是太难过了。
陈戟漱了口洗了脸,耷拉着眼皮从卫生间出来,路都没看,随便就拐进了一个房间,瘫倒在床上。
抬起眼皮,墙上挂着一把电吉他。
这是君宙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