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
北京时间17:34分,君宙坐在休息室里,一次次打着电话。
这几个小时里,他去厕所呕吐了两次,因为止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他打了陈戟认识的所有人的电话,要么就是不知道陈戟现在的联系方式,要么就是,联系不上他。
杜静怡早就在家哭的昏了过去,白孔明呢,知道了地震的消息打来问问君宙平安,结果知道了陈戟就在汶川,也在电话那头痛哭了起来,还要君宙安慰上几句。
没事的。
没事的。
他怎么会有事。
就算他眼前只有断壁颓垣,他也会是从那里活着爬出来的那一个。
“先生,先生?航班恢复了,您可以登机了。”
六点整,服务生来和君宙说。
电视机里,是一条条救灾的新闻。视频画面里是地狱,是灰色的地狱。
君宙呆呆地看了一下午,心脏仿佛没有跳动。
但他没哭。他不能现在哭。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24小时前。
陈戟背着包,戴着鸭舌帽,到了客运中心。
他买的六点半的从成都开到汶川的大巴车票,刚好早到了半个小时。
那天他穿的格外凉快,一件黑色的跨栏背心,一件牛仔短裤,可是五月的成都,穿这些依旧感到闷热。
尤其是那天,天空黑压压的,飞着的蜻蜓和蛾子格外多,空气中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并不好闻。
他到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老板娘一边找零,一边打量他,笑眯眯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道:
“小伙子脖子上怎么晒出来一道白印子,看着怪奇。是不是项链落在哪里啦?”
陈戟低头,发觉自己脖子上空空如也——德润公馆的钥匙落昨天的招待所了。
他望着老板娘,满脸真诚:“姨,那是我全部家当,谢谢您提醒我。”
然后他退了票,买了第二天下午的,坐着颠簸的三马子又回到了成都郊区的招待所。
那把钥匙,成了连接他与生门之间的桥梁——他与那场浩劫擦肩而过。
而地震发生时,他就在去往汶川的路上,因为路面颠簸,司机找了个荒郊野外停了车,随后陆陆续续有人接到亲友电话,说是地震了。
陈戟自己买的小灵通不中用,一点信号都没有,他只能去问那些用智能手机打电话的人,问哪里地震了。
那天的天空是红色的,在听到“汶川”那两个字后,陈戟的眼睛也变成了红色。
他猛地抓住脖子上那把钥匙,那把钥匙用温热来回应他。
君宙,君宙。
他凭着本能,在汹涌的死亡旁侧,只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
那一刻,他想再一次和爱人相拥,想躲进他的屋檐下,再也不想漂泊天涯。
飞往成都的飞机起飞前,君宙最后一次拨通了陈戟的电话。
“嘟——”
君宙瞳孔缓缓收缩。
“嘟——”
“嘟——”
“喂?”
三声响后,电话里响起了人声。
那一刻,在狭窄的经济舱里,两个妇人中间,君宙的泪应声而下。他低着头,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捂着脸。
他不停地喘着气,他把肺里的空间一下下压缩——他不会听错,他不会听错陈戟的声音。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排着队领孟婆汤,陈戟在鬼群里的一声叹息,他都能听的出来。
陈戟认得这一串号码,午夜梦回,这串号码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那台摩托罗拉上。
他蹲在招待所的房间的地上,低着头,手指在木地板上勾画着。
眼泪几滴落到地板上,他就用手指,在泪水上画啊画,还没有画全一张脸,水渍就干了。
“陈戟,我马上就……起飞了,我飞成都天府机场,”君宙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陈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去机场接你。”
——就像是两年前,他们还是恋人的时候的一段寻常对话,不用多说一个字。
陈戟扶着膝盖站起来,脸上挂着仍没有干透的泪水,听着君宙那头长久的沉默。
最后,听到了一句:
“陈戟,我爱你。”
下一秒,飞机起飞,信号断连,而那三个字,却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成都,天府机场,汶川大地震六小时后。
君宙那天中午因为见了客户,一直穿着西装,而成都又比杭州热,下了飞机,他捂了一身的汗。
他的脑袋一直是空白的,下飞机后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
他仍在惶恐,怕电话变成无法接通,怕电话关机,怕陈戟反悔,再一次一声不响地离开。
所以这份此生最重的期待,起码留到出站口再落空吧。
一眼,陈戟就看到君宙了。
出站口,君宙穿着西装,比周围的人都要高上一头。
那时候人群都太黯淡,陈戟看不见,他只看见君宙的脸,侧脸,正脸,迷茫的脸,痛苦的脸。
那张眉高目深的,忧郁的,那第一眼便让陈戟看出神的脸。
“君宙。”陈戟站在一个角落,轻轻叫出他的名字。
也就是在那一刻,君宙的目光锁定了他。
他听见了。
他们之间至少隔了五十米,可是他听见了。
君宙没有思考第二秒,就拨开人群大跨步走上去。他在飞机上熬过的这两个多小时,心情已经历了所有跌宕,他早已决定了见到他之后要做的事。
这场生死过后,被打也好,骂也好,恨也好,为世人所不齿也好,他早已决心,若陈戟愿意再来见他,只要与他面对面看上一眼——他就绝不可能再放他走。
第一句话,到底该说什么?
这是两个人同时在困惑的问题。
或许是等这一刻等了太久,这个问题似乎又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君宙舔舔嘴唇,低头用有些贪婪的目光看着陈戟——他曾经会克制,可此刻不会了,他盯着陈戟的眼睛、睫毛,看他的鼻子、嘴,一切都和记忆中没差,还是那样好看,漂亮。只是他曾经眼底的那股疯劲儿荡然无存。
陈戟没躲,没说什么,他任由君宙握住自己一只手。
然后他上前一步,进了君宙怀中,伸手去抚摸那陌生的西装的纹理,又迫不及待伸进去,伸到他后腰处,摸那熟悉的、温热包裹着他的白衬衫。
“去我住的地方。”
这是陈戟的第一句话。
“好。”君宙回答。
出租车上,两个人手叠着,放在陈戟大腿上。
君宙看着窗外,耳朵是通红的,手一下下细微地动着,摩挲着陈戟的手指、指缝,去探索那早已熟悉纹路的掌心,摸他新长出的薄茧。
陈戟也看着窗外。他开不了口。
车内很安静,广播里清一色是汶川地震的新闻播报。
“我还是第一次来成都。”过了很久,君宙打开车窗,轻声说。
他的声音变了,比从前更低了,或许是烟抽的太多,更多了一分磁性。
那从胸腔发出的嗡鸣,让陈戟有了难以启齿的反应。
良久,陈戟才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嗯。”
君宙笑了,笑的很隐秘。
这该是陈戟的回答。他的命没有被葬于废墟,而是被自己攥在手中。
简陋的招待所里,陈戟只有一张单人床的房间里,地上还留有一些被陈戟画过的水痕。
他们没再说过别的话,手一直没有松开,是被前台异样的目光送上楼的。
房间里有淡淡的84消毒水的味道,也是在进房间后,君宙看到了陈戟脖子上的项链。
屋子很狭小,君宙进来有点显得挤。陈戟放下背包,脱下帆布鞋,穿上了一次性拖鞋,又把另一双弯腰放到君宙旁边。
君宙的眼睛没能从他身上移开,看着他像主人一样忙,看着他为自己脚边摆好拖鞋。
陈戟直起腰来,仰头看着君宙。
君宙下一刻轻轻握住他手臂,将他拉近——近,却不如从前那样近,因为在试探。
陈戟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静静闻君宙的味道——从前每一次和君宙靠近时,他的耳朵往上的头颅就会发麻,喉咙的深处像是有人在搔痒,而后,身子便会软下来。
他们的耳根双双红的要滴血,此时此刻,衣物显得多余。
鼻尖相触的那一刻,陈戟开了口:
“做完再讲,行吗?”
“……好,有套没?”君宙缓缓眨眼。
“没有。不用了。”
狭小的单人床上,两年的欲与念倾泻在纠缠的床单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容身,他们只能相拥。
吻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长,一人离开,另一人又凑近,来来回回,实在分不开。
“窗打开。”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戟越来越觉得胸腔闷,像是屋内的氧气不够用了。
君宙开窗,很快又回来,那耽搁的三秒也成了损失。
就是那样疯了一次,翌日天亮时,陈戟连抬起食指都不能,大脑却依旧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就像是住进去一只长了翅膀的小鹿。
他趴在君宙的胸口上,张开被咬破了的嘴唇,哑声说起了两年前的事:
“那天那个套的事,我也不记得了,那天我喝多了。”
君宙的大手轻轻抚着陈戟的头,说:“没事。过去了。”
二人沉默一会儿,陈戟又说:“你妈那边……现在你们怎么样?”
“不联系了。之前是因为王淼淼的事,我才只能什么都答应她。我没想过离开你。”
“……嗯,”陈戟咧咧嘴,说不上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说出了这句话:“那,这两年,很可笑吧?”
君宙睁开眼,在日光的照射下,叹了口气:
“我只觉得很可惜。”
可惜在与你本应共度的几十年里,挖空了这么两年。
他们空空荡荡的躯壳,直到今天,才被填满了灵魂。
君宙背上了陈戟的背包——那只黑色的旧背包从他认识陈戟,陈戟就一直背着,这包撞过电线杆,睡过大马路,如今也走过了天南海北。
“东西别落了。”
从房间临走前,君宙提醒陈戟一句。
陈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钥匙项链——然后摇摇头:“没落的了。”
他们之间依旧话不多,两年前的事,那两句就算结了尾。
候机室里,君宙接到了简橙的电话,他开了免提接。
“喂,宙,你怎么刚开机,急死我了,”简橙那边听着很急,“查到了,又查到一张陈戟的机票,是从成都天府飞萧山,头等舱,两个小时之后起飞,你……”
“他和我一起的,橙子,”君宙抿抿嘴,“我找到他了。谢谢。”
简橙那头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才说:“你欠我十顿饭,慢慢还吧!”
然后挂了电话。
君宙转头,看陈戟正低头看杂志,没有问什么。
那一瞬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君宙直接伸手抓过那本杂志,说:“这么好看,我看看。”
陈戟微微笑了笑,任凭他把杂志抢走,自己又拿了本新的。
君宙看出来他变了,像是四海山川将他的沟壑填平了。
至少他在人前,已习惯了这样了,不再闹不再惹事,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平静和温和。
然后,君宙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凑到他耳边:
“陈戟,你跟我就别装了。”
君宙是被陈戟暴力地扯进卫生间的,好在贵宾室的卫生间隔间足够宽敞,任凭陈戟折腾。
“你他妈还知道说句人话!”陈戟压着嗓子,两手按着君宙的耳朵把他脑袋按在门上,“看你那不痛不痒的样子我他妈恨不得杀了你!”
君宙后脑勺被砸的生疼,却笑出一排牙,看着陈戟道:“是你昨天说的做完再说,但做完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脑子是不是呆了?嗯?”陈戟鼻尖抵上他的鼻尖,“这就完了?两年就当吵了一架,然后无事发生是吗?”
君宙知道陈戟是想发泄,无论以什么方式,就算那一夜够刺激,他心中的火也完全发泄不完。
于是他反客为主,把陈戟拦腰抱了起来,仰头看着他说: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你写一封信,不知道寄到哪里,就全都堆在家里。等回去了你别看哭了。”
“哭你妹啊,”陈戟红着耳朵抓君宙的头发,“我懒得看,你放我下来。”
“不。”
“你他妈的……”
“不放。”
挣扎了一会儿,两个人稀里糊涂又亲到了一起去,登机前半个小时,陈戟还在君宙腿上坐着。
他从君宙口袋里不小心掏出了一板药,看见之后就老实了。
那药的名字太熟悉,是自己从前头疼的时候会吃的,那个时候君宙就会一直带在身上,随时塞一片进自己嘴里。
而现在他手中的这板药,缺了三颗,看日期也早就过期了,整个包装褪了色,皱皱巴巴的——是两年前自己在海南没吃完的那一板,君宙一直留着。
“这两年你都去哪儿了?”君宙坐在马桶盖上抱着陈戟,下巴亲昵地搭在陈戟的颈窝。
陈戟抓住他的手,说:“回去慢慢和你讲。”
“好,”君宙微微地笑,“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