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春节。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君宙接到了君琳的电话。
这一次她的声音听起来虚浮,没了往日的中气。
“回来过年吧,我给你订票。”她没有自报家门,而是上来就这样说。
君宙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客客气气说了句“不了”才挂掉电话。
家里合着窗帘,黑着灯,外面的光只透进来一条缝。
君宙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窗外响起鞭炮声,他就静静地听。
有人说,他有着令人羡慕的一切。
可只有君宙知道,这所谓的“一切”,却毁了他的一切。
就那样空着肚子躺到了天黑,君宙打开了电视点开中央一台。
只有这个时候他知道,陈戟一定在看着同样的春晚。只有这样,才好幻想和他在一起。
哈尔滨的某家小旅馆里,陈戟自己开了几罐啤酒,看着电视上的董卿李咏喜气洋洋的脸,他心里却是空的。
初一那天,他一个人去看了冰灯,逛了庙会,冻得耳朵都要掉了,跟着人群一起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又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睫毛上便结了细碎的冰花。
在东北打工这段时间,他生了不少场病,全是冻出来的,最严重的一次是肺炎,他咳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被同事小斌的一颗“祖传灵药”给救了回来。
他还记得那天小斌揣着药丸来出租屋看他,见他奄奄一息了,一边塞给他药一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这么随和这么老实一人儿,就该留着给社会做贡献,怎么就能让小病给咳死了!
陈戟烧糊涂了,一直乱喊,谁成想真被那灵药给救回来一条命。后来小斌切菜的时候就总是和他讲,说他说胡话的时候只喊“君宙”这个名字。
3月,春暖花开。
陈戟喜欢杭州的春天,于是他回来,戴着墨镜口罩,在浙大呆了一整天。
校园里的椅子他挨个地坐,每朵花他都挨个地看。
这次他倒是在公告栏的一张发旧的海报上看见了君宙。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篮球队招新”,上面的面试时间写的是06年10月,去年的海报了。
君宙和一个男生穿着队服抱着篮球,肩膀靠肩膀站着,占据了海报的绝大部分版面,而那个和他一样个头的男生,正是陈戟去年在灵隐寺看到的那个。
他叫——
简橙。
简橙和君宙很少在校园里出现了。
学院里的人都知道,他俩合伙开了家公司,创业初期跑前跑后很忙,课也旷了不少。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君宙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这是那天的第五杯。
公司没有标牌,只有张印了花字的简陋的塑料板贴在墙上,公司名,思简。
码完一堆代码的简橙摘下低度数眼镜,揉着眼睛道:“君宙,你畅想一下,以后这间办公室会不会坐满咱的员工啊?”
君宙喝了一大口咖啡,自电脑前坐下:
“以后整栋楼都是咱们的员工。”
陈戟这次回杭州,卖掉了家里的老房子。
他卖之前在没水没电的房子里睡了一晚,头顶着蜘蛛网,脚踩着一地的灰,和母亲做了最后的道别。
“简简,小姨觉得你真的变太多了,”怀了二胎大肚子的杜静怡摸着陈戟的胳膊,有些高兴到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就长大了,精神头真好,又有这么有礼貌,小姨不舍得让你走。”
杜静怡在眼前的陈戟眼里看到了从前的样子,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懂事,温和,彬彬有礼,总是在她去做客的时候给她捧一把瓜子。
当年她选择年轻生子,多半也是因为看见姐姐家的孩子这么好,自己也想要一个。
陈戟的话淡淡的:“小姨,我来这件事不要让君宙知道,你能答应我吗。”
“……简简,这段时间君宙一直里里外外帮衬我们家,他一直觉得他对不起你,虽然我一直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真的是个好孩子,他想你。”杜静怡拼命组织了语言想给君宙说些好话,却看见外甥的眼睛一点点变的清冷。
“小姨,咱们家不缺钱。卖房子的钱一下来,我会转很多给你,不要再接受他的好意了,”陈戟松开了杜静怡的手,“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做了错事,他不要我了。”
听了这话,杜静怡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她自己擦了擦,说:“我们简简什么也没做错,小姨永远站你这边。好,简简长大了,有主见,我听你的,我再也不收他的东西了,你也不要给我钱,那些都是大姐留给你的。”
陈戟摇摇头,最后和她道了别,可送他到门口,杜静怡又舍不得了,再三挽留无果,只好说道:
“简简,你千万不要,那个词怎么说,心灰意冷。小姨觉得你看上去心灰意冷了,不要这样,你是个有爱的孩子,你自己也要活的精彩,小姨才放心。”
她的语言朴实无华,却让陈戟酸了眼眶。这么久的工作下来,他见了全国各地很多很多的人和事,他变得感性,也变得淡然。
所以他懂得在热泪盈眶过后一笑而过。
除了心里的人,其他事情,都会过去的。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下去,陈戟把卖房子的钱转给了小姨小舅和白孔明后,自己也还剩下些,日子过的宽裕了一点。
他依旧是全国上下地跑,居无定所,四海漂泊,打工的钱只够吃喝,攒下来的那么一点,他就用来尝试没有试过的东西。
比如潜水,跳伞,蹦极,比如租了一辆摩托车跟着车队骑行,比如买了一套雪具去和一群“驴友”爬四姑娘山……他在出海的邮轮上当过荷官,在中缅边境听过枪声,在甘肃草原上见过群狼,在山村的农家乐里杀过野鸡。
他也遇到过不少爱慕者,最离奇的一次,是青岛一村长家的儿子排除万难,先斩后奏,领着一群人上陈戟打工的农家乐来求亲。
陈戟想想自己也就陪他在村口打过几次乒乓球,怎么一上来就下跪,瞅着这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眉眼长得挺周正,却是个傻子?
后来他打听到,村长家儿子的脑子确实有点毛病。
看着他又屁颠颠跟着自己的样子,陈戟乐了,他想起从前的自己,总是把“我脑子有病”挂在嘴边。
可能那时候在别人看来,他也是这个形象吧。
陈戟每陷入一次厌倦和抑郁,他就会离开现在的地方。
离开济南的那次印象最深刻,村长的儿子在村口跪着求他别走,说他有车有房,家里数不清多少亩地,养他两辈子不成问题。
他大声喊着村里的女孩子都没有陈戟漂亮、讲话都没有陈戟好听的时候,陈戟头一次感到丢人。
原来人脸皮的厚度也是会变的。
2008年5月5日。
距离分手已经快要两年整了,一切却又好像和第一天没有变化。
那是个平常的周末,简橙做完了手头的事,跑到君宙办公室去闲聊。
“君大老板,员工们都快被你压榨死了,”简橙指指手表,“单休就算了,怎么休息日还加班啊,你那些任务减轻点能死啊。”
君宙揉揉睛明穴,用开完会哑掉的嗓子说:“不是还没完成去年给你画的饼吗。”
“行行行,您可真行。我看看你自己都干些什么……”说这简橙就绕到了君宙电脑面前,一看,君宙在搜什么“福利院领养手续”。
君宙苦笑,关掉网页:“闲的没事,了解了解。”
简橙胳膊肘撑在桌上,正了正色道:“我说真的,以后你真不娶啦?”
“都说了是闲的没事看看……”
“你这个精神状态,感情状态,未来还想养孩子啊?你不是坑人吗?”
君宙见他问的认真,转转椅子,叹了口气:“家里空荡荡的,想想老了以后,可能盼头都没了。”
“……我知道君大老板有前瞻性,”简橙在他对面坐下,“但你才二十,你就决定了未来八十年全单着?”
“……那你让我怎么办?”君宙用椅背对着他,“结了婚,心里还想着别人吗?”
简橙第无数次感叹君宙对这段感情的忠贞不渝,叫他一声烈女都他妈不过分。
“你是我兄弟,这件事我会放心上的,不就是找个人吗,瞅给你费劲的。”简橙最后拿君宙没办法,明摆着打算做点什么。
这事太触动他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帮君宙一把,君宙早晚会废掉的。
君宙警觉道:“你要干嘛?”
“找他啊,找陈戟,让他跟你面对面说清楚。”
“别费劲了。你以为这么多年我没在找他?全国的监控总不能为我所用吧?”
简橙冷笑道:“怎么不能?”
然后他给那他从来没和君宙提过的老爸打了电话。
他爸是国家警察总部总监,简耀。
5月9日。
“不是啊爸,你们平常怎么抓通缉犯的,你就帮我怎么找这个人呗……哎呀,他的信息这么全,我就不信他没在哪里开过房买过票,你就再努努力嘛……”
副驾驶座上,简橙第无数次和他爸通电话。
君宙听了,知道这次问又是一无所获。
“算了橙子,中国这么大,找个人太难了。”君宙叹了口气,等红灯的时候拍拍简橙的肩膀。
用权利的确可以找到一个人的数字轨迹,可问题就是零几年信息技术在全国范围内还并不完全覆盖。
更何况陈戟为了省钱,一般都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挪,几乎没有乘坐过什么大跨地域的交通,住的地方要么是工作地方安排的,要么是廉价的出租屋、小旅馆,而偏远些的地方,连马路上都是没监控的,想藏起来太容易。
君宙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来没有抱过什么希望。
简橙特别不甘心,他从小到大没求过他爸什么事,就这一件事,他不想希望落空。更何况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每天活的像个僵尸一样,谁的心意也不接受,他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说心疼有点别扭,总之就是很不舒服。
这两年他尝试过很多次骂醒君宙,让他回归正常人的感情生活,后来也放弃了——说再多都没用,不如把陈戟找出来,这是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
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一无所获的消息后,5月11日,简橙终于决定自己亲自去查,当晚订了杭州飞北京的机票,第二天一早就打车赶往萧山机场。
他去了可能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也许只是添乱。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心就要去找他爸当面说,就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往机场赶。
“师傅你走错了,这是出站口,我要去进站口。”简橙焦急地看着手表,扒着牵头的座椅。
司机滴溜溜转了下眼睛说:“哎呀,你不要事情那么多啦,我要在这儿接下一单的,你就在这里下好了,绕一绕不就进去了嘛。”
说着车子火熄了。
简橙气的眼睛都喷火,可又实在是不想和他耗,扔下钱就背着包冲出车门。
清晨的出站口人不多,没有成群的黑车司机举牌接单,也没有挥着旗子的旅游团,只有零星的旅客拎着行李箱出来。
简橙正左顾右盼找着进站口的路,却听见“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他被声音吸引视线,却见是个年轻男子蹲在地上,望着地下碎了一地的玻璃水杯不知所措,水杯里的茶叶也同样撒了一地。
本想忽略这个小插曲,简橙扭头走了几步路,又被雷击中一般,狠狠把脑袋扭了回来。
那个摔碎了水杯,此刻已经站起来四处找保洁人员的男的,看着很眼熟。
一米八的个子,清瘦,肤白,小脸,高鼻梁,猫一样大而圆的眼睛。
看他第一眼,简橙就明白了君宙怎么这么痴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