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杭州,又潮又热,路过校门口的小卖部,满街都响着《富士山下》。
白孔明蹲在德润公馆门口咬着刚从小卖部买的老冰棍,来来回回吃了三四根,肠子都吃的抽搐了,才等来君宙陈戟的其中一个。
“君宙,你……”刚到嘴边的话又被白孔明咽了进去,他实在是被君宙的样子吓坏了。
君宙是从拱墅区一步步走过来的,他一路都在想,为什么。
可他的每一个想法都在为陈戟开脱。
可能他根本就不在乎君觅对他的喜欢。可能他只是太急了失去理智了,才会和君觅发生关系。可能他喝多了,断片了。可能他是被强迫的,毕竟君觅阴险。
他无论如何,在既定事实的前提下,也没办法对陈戟的爱产生怀疑。他们之间有过的过去——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他回来了,回家,等陈戟回来。
不管真相如何,他想听他亲口说。
家里的钥匙在陈戟那里,君宙的丢了,现在他身上只有点零钱,和陈戟平常吃的药。
“君,君宙,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到那么多未接来电,就猜到是你回来了。”白孔明小心翼翼地在君宙旁边蹲下来。
见君宙垂着脑袋不说话,他就算是脑袋里放了十万个为什么,也不敢多问,只道歉道:“那个,不好意思,我手机好几天没充电了所以才没接到……”
君宙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陈戟分了。”
“啊?”白孔明手里冰棍的棍掉了,“你俩怎么会分?”
“我来找他复合。”
“……啊这就对了嘛!这几天陈哥都快急疯了,没合过眼,要不是昨天你哥说知道你在哪给他拉走了,他估计现在还在这儿蹲着呢!”白孔明马上一吐为快。
君宙听了,悔意由脚底蔓延到全身。他想抽自己一巴掌,陈戟打得还是轻了。
“我这几天也没睡,”君宙捂住自己的眼睛,“我有时候,说话也没轻重。”
白孔明这还是第一次听君宙聊这些,他生怕他说一半不说了,所以一句都不敢插嘴。
“都怪我。”君宙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在那里蹲了几个小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几句,没等到陈戟人。
眼见着快要到半夜了,白孔明见君宙邋遢如丧家犬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去我家先凑活一晚吧,我估计他现在不回来,今天也就不回来了。”
君宙闭着眼睛:“再等会儿吧。”
又过去一个小时。
“君宙你别倔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等到他了,他都未必不嫌弃你。”白孔明实在是熬不住了,肚子又饿,他不能任由君宙这么犟下去。
好说歹说,君宙终于愿意去他家洗个澡收拾一下。
白孔明的妈妈见白孔明领着个浑身脏兮兮的高个子来,被吓了一跳,开门的时候都不敢开全,缩在贴满广告纸的铁门后,小心地问:
“这是你同学?你们去哪儿玩了呀玩成这样?”
白孔明忙介绍道:“妈,这我就要好好介绍一下了,这就是君宙,我们学校的年级第一,他爸爸就是封哥,我们家大恩人!”
君宙叫了声阿姨好。
白孔明妈妈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立刻敞开了门说:“诶呀!怎么早不来家里玩,有你这么优秀的朋友真是我们小明的福气……”
君宙想过白孔明家穷,没想过他们家这么穷。
小区里没有灯,家门口挤着一辆旧到不能再旧的老古董自行车,家里家具很少,但仍不显宽敞,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摆一张沙发床,看来是母子有个人睡客厅。
陈戟小时候也住在这个小区,大概也是在这样的小房子里长大。
但他们和妈妈住在一起,都很幸福,似乎在他的那段记忆里,生活是完美无缺的。
君宙洗完澡阿姨已经睡了,见白孔明穿着裤衩背心在沙发床上看小灵通,君宙才知道原来是白孔明睡客厅。
“你睡会儿吧,我昨天睡过了。”见君宙出来了,白孔明立刻跳起来,跑到一边凳子上坐着。
君宙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
他穿着白孔明的小一号的衣服,擦着头发,忍不住说:“谢谢你啊,这段时间。”
“没事儿,别和我客气,我是陈哥最铁的哥们。”白孔明抬头笑眯眯看君宙。
“以后你的忙,我一定会帮你的,”君宙半阖着眼,满眼疲惫,“你好好休息吧,我出去找陈戟。”
可怕的事情在后面等着他们。
他们没能找到陈戟。
陈戟消失了。
君觅也同样面临着这个他未曾预料到的问题。本以为陈戟只是出门散散心,他一开始派了两个人跟着陈戟,可是陈戟游荡了半天之后,消失了。
据那两个人说,陈戟消失在了西湖断桥附近,晚上人一多,他就挤在人群里消失了。
监控都没能找到他。
毕业典礼那天,白孔明和君宙去了学校。
操场上摆了几百只塑料凳子,同学们按照班级、男女,一列列坐着,白孔明却从自己班溜到君宙的班,坐到君宙后面。
君宙前面的椅子空荡荡,君宙的眼睛也空荡荡。
校长、老师、学生代表讲话结束后,大家四散开来,互相拥抱、说笑,甩着自己红皮的毕业证书,青春在整个校上空飘荡。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白孔明哭了。
他坐在原地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来,滴在人造草皮上,瞬间,那片草地下起了雨。
周围同学都注意到了他,甚至有人拿了纸给他擦。
他们不知道,白孔明哭的不是毕业,而是离别。
他和君宙都清楚地知道,毕业这一天陈戟没来,就证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宙没哭,也没有转身,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知道陈戟不要这张毕业证,是因为不需要再带着它去死。陈戟早就释怀了。
他走了,但却还活着,还踩着这个国度的泥土,还呼吸着这片天的空气。
君宙往家走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盯着地下的水泥地——这条路,那天清晨,他背着陈戟一路跑了过来。
只是再没那天的清晨,和后背上的少年了。
德润公馆那个家的钥匙君宙没再配了,他也不打算回去,就住在了之前租好的那套新房子里。
家具原本是想和陈戟一起去家具城选的,没有添全,如今就一个人了,君宙就一切从简,客厅里没电视,没沙发,只铺了张地毯;几间卧室要么空着,要么就放一张床垫。
有一面墙他叫人打了个四四方方的凹槽,里面摆喝空的红酒瓶,瓶底朝外,一排排往上叠,很快就叠成了半面酒墙。
那是八月的一个早上,君宙照常给杜静怡打电话。
“喂,小姨,建军节快乐……嗯,他这次说什么了?……这样啊,谢谢小姨,我明天去看您。”
杜静怡家里那台老旧的座机每隔大概一周,就会接到陈戟的一通电话。
他总是用不同的手机号给她打电话,特地不让人找似的。
据杜静怡描述,陈戟每次电话里都超不过三句话,一般是什么“我今天吃了顿关东煮”,“我今天看了看证券报,看不懂”,“这几天被蚊子咬了七个包”,全是一些常人听来的废话,不透露人在哪里,不说在干什么,只是单纯地表示他还活着。
杜静怡也会提起君宙。可只要说起这个人名,那头就会立刻挂了电话。
可这些消息对君宙来讲,足够了。他也明白,这是陈戟特地给的温柔,他没有让君宙陷入他是否已经死亡的猜想。
“简简对我很宽容,”君宙和杜静怡聊天的时候会这样说,“我当时那样伤害他了,他现在也对我这样好。”
他清楚自己给陈戟带来的伤害是不可逆的,陈戟会一直恨他。
所以他没有再找过陈戟,他只靠每次杜静怡的几句简单的转述,就足够活着了。
那个夏天,似乎是所有人都放过了彼此的夏天。
君琳也同样没有再管君宙,她给了君宙自由。
秉着死也要死在西湖的原则,君宙所有志愿全填的杭州的学校,最后成功被浙大录取,白孔明和他不谋而合全报离家近的,最后擦了个边考上了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陈戟走了,君宙就变成了一座孤岛。他偶尔会发作,会发疯了一样地想陈戟,所以家里那酒瓶做的墙,九月份的时候就已经被塞满了。
烂醉都解决不了胸口阵痛的时候,他就会出门找陈戟,哪里都找一遍,能问的都问一遍,最后一无所获地缩在高中的校门口,丧家之犬一样昏睡到清晨。
九月的某个平常的上课日,君宙前一夜又是熬了个通宵,骑着自行车往教室赶。
校园里有青草的味道,那味道一直蔓延到阶梯教室门口。
君宙进了教室找了个空位坐下,班里几个女生照常来得晚,然后一群人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
教室里经常出现那样的情况——君宙坐在哪个角落,哪个角落就会围着一群人,仿佛君宙就是最压秤的那一块铁,主导着教室的人群流动。
又是沉默寡言的平常的一天,君宙昏沉地看着黑板上自己完全掌握的知识,课间忍受着同班女生的搭话。
可就课间时候,一只飞进教室的蜜蜂吸引了君宙注意,他眼睛瞟在教室另一角,发觉这节课班里多了个人。
与那群弯着身子记笔记的理工男不同,那个男生的背影很挺拔很漂亮,后脑勺的形状看起来极其熟悉,就连他穿的外套的款式——
君宙也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