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新年,是君宙记忆中过的最快的一次,那年他和陈戟在一起,每天都窝在家腻腻歪歪,电视机永远开着,一直放着中央一台,里面播放着各式的新年节目,房子里总是响着热闹吉祥的声音。
外头鞭炮也特响,杭州老百姓撒欢了放,有时候半夜也响,但是陈戟睡的都特别好,没有被吵醒过。
谁也没提放炮的事,君宙是怕离近了刺激到陈戟,陈戟则是压根没想起来,每天吃吃睡睡,过了个和神仙一样的年。
“明天就十五了?”一天,陈戟盯着君宙学习桌上的日历,诧异道。
君宙点头:“可不,后天都要去学校报道了。”
陈戟盯着日历出神,自己往下翻了几页,直接翻到了六月。
君宙却一把夺过来那日历,笑道:“最近开心吧?以后上了大学,越来越开心,有的是好玩的事。”
他声音有点抖,陈戟知道他言外之意是什么,不过一遇到这种话题,他们都不会再往下说下去了。
开学考了一次试,考试那两天陈戟干脆全请了假在家里窝着,君宙倒是老老实实去考了,白孔明也去了,考完还特地给陈戟打电话说这题真他妈超纲。
学校里的日子嘛,陈戟主打一个混,他上课都是睡过去,有时候玩玩前桌君宙的头发,玩腻了就玩君宙同桌那个女同学的头发。
那女同学每天被陈戟君宙围着,倒成了班上最开心的人,总是换着各种各样颜色的发卡别在脑门边,下课从来都不去接水上厕所,就愿意和他们搭两句话。
只是这个学期,君宙脸上没有笑了,对着陈戟的时候,大多也没有。
“陈哥,出成绩了,我不敢看我这个成绩条,”一天下课,白孔明攥着拳头就来了,他脸上特兴奋,“你陪我去楼门口看那个年级前一百名的榜单呗。”
陈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雅兴,就陪他去了。
榜单前面围着一大群人,陈戟来了,先是几个小姑娘捂住了嘴,然后人群不知道怎么的就都往后看去,硬是给陈戟让出了一条道来。
陈戟插着兜不明所以地领着白孔明走到前面,一抬头,君宙的名字明晃晃地排在第一个,别人的名字后面要么有个红色的下箭头,要么有绿色的上箭头,只有君宙名字后面是个黄色的“-”。
“那个一是什么意思?”陈戟眯着眼睛问。
白孔明一边找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回答:“他一直都是年级第一没有起伏啊。”
陈戟皱着眉站在原地好久,才“哦”了一声。
晚上君宙打拳回来一进门,陈戟就远远盯着君宙看,君宙大概猜到了,也不理他,就洗手做饭。
他们俩之间话本就很少,君宙今天就倔着等陈戟主动问他点什么,而陈戟就是不问,两个人竟然一直到吃完饭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吃完饭,君宙收拾完,陈戟就开始观察他——可君宙却拎着书包进房间学习去了。
他写作业的时候陈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支棱着下巴和他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年级第一,学什么呢?”
君宙满脸无奈地看了陈戟一眼:“你坐这儿,以后我就不是第一了。”
“第二也行,我又不嫌弃你。”陈戟得寸进尺,离君宙更近了一分。
君宙听罢,竟直接撂下了笔,说:“你要是不想我学,我就陪你玩。”
陈戟却抓了一本练习册拍君宙的头:“学吧,你是年级第一,我多有面子。”
君宙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那你能在这屋陪我吗?”
陈戟盯他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多陪陪你。
君宙学习的时候,陈戟就在他身后乱翻。君宙看的书要么是一堆数字字母,要么是些文学传记,没有一本漫画,也没有一本关于棋的书。
真是个无聊的人。
陈戟不知道,君宙的人生除了他,其实也就只剩下一些很无聊的东西。君宙一直强迫自己喜欢这些东西——但谁又喜欢孤独呢,害怕失望罢了。
君宙也不知道,陈戟的世界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这一学习便忘记了时间,写完最后一道生物题,已经十点半了。君宙顶着陈戟的诱惑坚持学习,就相当于柳下惠那样冷静自持,眼下终于完事,他一下子便扑到床上,陈戟手里的俄罗斯方块也被迫响了一声game over。
“年级第一?”陈戟挠挠疲倦的头,挑着眉翻过君宙身子,坐在他腿上,还仰着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君宙难得笑:“笑话我?”
陈戟弯下腰啃君宙的脖子,狠狠咬出了一个牙印,说:“大爷我等了你一晚上,怎么罚?”
“嗯,你说吧。”
“明天上学背着我走。”
君宙看着陈戟,眨眨眼:“啊?”
陈戟轻轻扇了他脸一下:“明天早上背着我去上学,一直背到教室门口。不行啊?”
君宙笑了:“那有什么不行。”
于是,第二天君宙就兑现了承诺,一出家门,就蹲下来,让陈戟跳他背上去。
倒是陈戟腼腆了一回,绕过去不理他,插着兜往前走就跟没这回事一样,一路也不说话,直到快到校门口了,人挨人的,君宙一把扯来陈戟书包带将他拽近,趁陈戟没反应,拉了他两条胳膊就往肩上抗,然后一个前倾,这就把陈戟背起来了。
陈戟不反抗,但也不配合,两条腿就那么耷拉着,好在君宙手长胳膊长,将他腿也架起来,稳稳当当背着他走了。
旁边同学眼睛都看直了,互相推搡着给他们让出了一个小圈,门卫大爷远远地看见他们,嘴里不知道喊了两句什么,就朝他们这边赶过来,君宙不知道他要干嘛,不分青红皂白撒腿就跑,他跑,门卫大爷在后面追,中间不知道踩了几个人的脚,可是耳边生风,除了陈戟的呼吸声,君宙什么也听不到。
奔跑的途中陈戟被上下颠着,却笑了两声,两声君宙听的真真切切,于是也跟着他笑。
班门口,君宙才舍得把陈戟放下,陈戟双腿一落地,仰头盯了君宙片刻,然后捧过他的脸冲他嘴唇就是咬上一大口,背后的门卫大爷这才气喘吁吁赶上他们,伸过来一只手指指点点道:“学校嘛,要遵规守纪,不要背着同学,会摔跤的呀!”
撂下这句话又擦着汗往回跑,给陈戟乐坏了。
那时07年二月底的某一天,是君宙眼中最平常,却又无比珍贵的一天,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会写下好多的东西,一天写一张横格纸。纸总是趁陈戟趴桌上睡着的时候被写满,然后又被君宙小心翼翼地藏进书包的夹层。
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些秘密,比如陈戟总是夜里装睡,趁君宙睡着了,他就爬起来盯着君宙的脸看,君宙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他都能记得住,也能在白天的梦里背下来。
可他总有被发现的时候。那天君宙学习到很晚,陈戟早就在床上装睡了,听着君宙关了灯,衣服都没脱干净,就一下子躺在旁边响起均匀的呼吸。
累成这样,不要命了。
陈戟悄悄爬起来细细看他,猜着他熬出来的那条黑眼袋与眼皮呈多少度角,数他嘴唇上有几块破了的干皮,却不料,君宙的眼睛睁开了,黑溜溜的眼珠在月光下没有一块光点。
那一刻,陈戟陷入了两难。
临近高考,在君宙身边的日子过的光一般快,陈戟不知道自己在人间的这最后一舞,是该淡淡退场,还是该热烈谢幕。
无论如何,灯都会熄,人都会散,台上终将空无一人。
陈戟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仰,他一直相信有人在地府等他,一直相信死后才是生。曾经的思念与执念太深太深,他看似一事无成,实则太过坚韧,所有念头都被他的信念抹杀了。
他情愿吃药,情愿不断折磨自己,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
“我好难受,”陈戟的声音从来不曾这样颤抖,“我好难受,好难受。君宙……”
他喊了一遍遍君宙的名字,露出掩藏在这段美好时光下的溃烂,那似创可贴下的腐肉,似清河底的淤泥。
陈戟漂亮的眼睛是粉红色,他看着君宙,手却紧紧抓着君宙的手,无助到仿佛他的世界已然碎裂。
君宙微微垂下眼皮,回握住他的手,很紧,而眼睛却根本不忍再看他,一眼都不能。
他多想留下陈戟,没有人比他更想陈戟活着,就算是疯子一样活着,也要活着。
可他不能去强迫他,因为他能理解,那种一心想要离开的感觉,那是坚定的,灰白的,不可以被侵犯的念头,可当年陈戟站在马路上,用英英的命将走在生的边缘的自己挽回,如今,自己又能用什么来挽回他呢?
用爱吗?再爱的深一些,恐怕他又要逃走了。
君宙的感情同样汹涌,他紧紧将陈戟薄薄的身体抱在怀里——陈戟明明总是看起来开心,却越发瘦了下去,每天在他宽大校服底下藏着的,是越来越不经折腾的一条身子。
陈戟一整天没有睡觉,就那样在君宙怀里睡着的。后半夜,君宙才小心翼翼松开他,动动麻透了的手臂,到客厅抽烟。
他手机在手里来回摆弄转圈,来来回回不下上百次,嘴里烟也很快没了两根,抽第三根时,他偏头痛起来,脑袋像是被锤子凿着,很多顾虑反而被凿干净了。
他给君觅发了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