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十九年大年初一,尚是星子高悬、月光黯淡的时候,杜府已亮起了灯火。
闻煦被叫起来的时候,尚还有些迷糊,打着哈欠问:“什么时候了?”
回答他的是温柔慈和的女声:“寅时了,小郎君该起了。”
“汪婆婆,你怎么来了?”闻煦立马醒了瞌睡,惊讶道。
“小郎君要走,婆婆自然要来送一送,”汪氏接过热帕子,替闻煦擦脸,“婆婆老了,不然该跟着小郎君上京的。”
闻煦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手,接过帕子:“婆婆,我自己来。”
帕子上有一股微微苦涩的花香,他轻轻抽了抽鼻子,是他喜欢的紫丁香味,应是用泡了紫丁香的水浸过的。
因蒙了层帕子,闻煦声音有些含糊:“朝廷的诏令下得急,而且婆婆为我操劳这么久,该享清福了。”
“等到了建兴我就给婆婆写信。”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汪氏宽慰一笑:“不着急,先安顿下来要紧。”又道,“我裁了几件里衣,都是用涤过的细布做的,已拿给渝平了。我看尺寸倒与小郎君相合,在家穿应是使得的。”
“婆婆的眼睛不好,怎么还动针线……”闻煦不高兴了,弯弯的眉眼垂落下来,连梨涡也不见了。
“花不了多少功夫,”汪氏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快起来换衣裳,还要去女郎那里用早膳呢。”
闻煦脸颊鼓鼓,不依不饶道:“那也不行,我又不缺衣裳穿,婆婆要是眼睛坏了怎么办?”
“老婆子再怎么没用,”汪氏虎着脸,“两三件衣裳还是做得的。”
闻煦嘀嘀咕咕,扭缠着汪氏,不得到她少做针线的保证誓不罢休。汪氏无可奈何,只好告饶:“好了,婆婆知道了,再耍赖连出发都赶不上了。”
小魔头这才罢休,趿了鞋下床洗漱。汪氏在一旁看着,道:“这二年田庄和铺子上的收入我都叫老二换成金子,也一并交给渝平了。到了建兴,小郎君别委屈自己。”
杜元正和庄氏在钱财上并不吝啬,闻煦每月领到的月例和杜家三个郎君是一样的。然而汪氏总怕闻煦囊中羞涩、又不好开口,少不了私下给他贴补。
闻煦点头应了,叮嘱道:“婆婆,我跟师母说了,请她帮忙关照着。若你遇到了什么难处,只管来杜府。”
“好,婆婆记住了。小郎君长大了,也会心疼人了。”汪氏含笑道,心中感慨万千——在自己怀中长大的孩童,如今也到了上京谋一个前程的年龄了。不知自己在这人世还有多少寿数,得以看护他成家立业?
何况此去建兴,行程太过匆忙,哪有连正旦都等不得便要人进京赴任的?便是不知内幕,汪氏也敏锐地觉察出其中不同寻常之处。昨日杜府来人后,她跪在菩萨前祝祷,愿逝去的女郎和郎君护佑他们唯一的孩儿。若不是条件不允,她真想跟着一同去建兴。
纵使满腹忧虑,汪氏面上依旧含着笑容,亲手照料闻煦穿衣束发,听见他道:“待会我用完早膳便不回院子了,和老师一起出门。婆婆也早些回家去。”
汪氏知晓他是怕自己执意相送,吹了冷风,心中一暖,含笑应了。
待闻煦收拾齐整往正院去了,方折回内室,细细叮嘱小厮们此行用心当差、不可疏忽。
杜氏夫妇起居的正院内,红木雕竹纹圆桌上摆满各色菜肴,赵氏特意嘱咐厨房,不要那些不抵饿的精致点心,准备扎实又清口的饭菜才是。
杜元正不喜兴师动众,加之时辰太早,便也没有叫孩子们起来相送,坐在桌边的只有他与庄氏、杜硷与赵氏,再加一个闻煦。
向众人行礼问好后,闻煦绕到下首落座。刚坐下,面前就摆了一只白釉印花鸳鸯鹭莲纹碗,赵氏笑着对他道:“掐着时候煮的新鲜羊乳,用杏仁去了膻味。今日天寒,又要赶一天的路,??可要喝完才好。”
碗中羊乳颜色洁白,散发着袅袅热气,光看着就让人身体暖和起来。闻煦谢过赵氏,一边端起碗慢慢喝着,一边听大人们讲话。
杜家人都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况且该说的话早就说过了,因此饭桌上只散漫谈些天气、路程、到了建兴写信回来之类的事,庄氏还能分出心思来关照闻煦用了什么,于是竖着耳朵听的闻煦被监督着吃下了一碗粥、两个蒸饼。
用了早膳便该出发,众人簇拥着杜元正与闻煦来到府邸正门。此时李茹志还未来,众人便在影壁前等一等。
闻煦一眼便看见了等候的汪氏,急忙跑过去,把汪氏拉到檐下:“婆婆怎么不听我的话!你在这等了多久?”
汪氏伸手替他紧了紧领口:“不久,再怎么也要送一送小郎君。”
“婆婆……”闻煦喃喃道,自耶娘去世后他便由汪氏照顾,便是返回万绥后汪氏归家也能常常相见,算起来这是两人头一遭分离。想到汪氏的年纪,闻煦后知后觉地生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惶恐来。
汪氏一手带大了闻煦,怎能猜不出此刻他心中所想?汪氏不欲让他担心,柔声道:“小郎君放心,婆婆还等着看小郎君成家呢。”
闻煦也不欲让汪氏难过,强撑了笑脸,活泼道:“到时我一定带个婆婆喜欢的女郎回来!”
“小郎君喜欢婆婆就喜欢,”汪氏笑呵呵道,“能得小郎君喜欢的一定是天仙似的人物。”
闻煦难得有些羞涩,扭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这边祖孙两个一派温情脉脉,另一边大门处一行人进了杜府,径直走向杜元正,原来是万绥县令田槐。
见他来了,杜元正也不意外,迎上前与他寒暄。
“杜公此去千里,路途劳顿,万望保重。”田槐拱手道。
杜元正谢过他,恳切道:“某家中诸事,还望玉树关照一二。”田槐字玉树,玉树是槐树的别名。
田槐笑道,“我任万绥县令二年,数次得您指点,便是您不说,这也是我分内之事。”又问道,“不知闻郎君在何处?我与他共事虽时间不长,也有一腔别**叙。”
“他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杜元正捻捻胡子,笑道,“如今他多有长进,倒该给玉树送份谢师礼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田槐摆摆手,“郎君聪颖,也肯吃苦,不必我特意教些什么。假以时日,必定大有出息。”
“他啊......”杜元正失笑,似怅然似自豪,不再说什么,吩咐侍从叫闻煦过来。
闻煦匆匆告别了汪氏,往两人处行来。
不待他躬身行礼,就被田槐托住了手臂,田槐慨叹道:“当日我还与郎君说,大年初一登门拜访、恭贺正旦,没想到门是登了,却是送杜公与郎君出门呢?”
听他这么一说,杜元正与闻煦也不由戚戚。
正说话间,李茹志来了,他眉头紧拧,与身后跟着的小中官说着什么。见到众人,眉宇虽舒展开来,嘴角也提了起来,眼中却殊无笑意。
众人权作没看见他之前的脸色,寒暄一两句便要出发了。
闻煦翻身上马,一勒缰绳,看汪氏、杜硷与赵氏立在廊下,面上都带了不舍之色。只有庄氏面色从容,对上闻煦目光,含笑颔首道:“去吧。”
闻煦眼中一热,死死憋住眼泪,听见李茹志催促道:“杜公,请吧。”
于是调转马头,在亲长们不舍的目光中踏上了上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