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迈进正堂时,堂上已有一人坐着吃茶了。
见众人进来,他放下茶盏迎上前来,拱手行礼道:“睽违二年,杜公康健乎?”
闻煦听他语气熟稔,似是故人,不由朝他望去。此人着靛蓝色团花圆领袍,中等身量,五官平平,是丢进人堆就找不出的长相,然而一双眼睛神光内蕴,一看便知是胸有沟壑的人物。此人闻煦也认得,正是太后殿中的中官李茹志。
杜元正也拱手还礼,客气道:“某一切都好,中官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都是分内之事,当不得杜公一句辛苦,”李茹志不再寒暄,单刀直入道,“时间紧迫,还请杜公接旨。”
于是众人于堂前跪下,待李茹志宣读圣旨。
闻煦跪在杜硷身后,一边听一边琢磨着李茹志此来用意——他是颇受太后重用的中官,在宁寿殿中仅居于万岭之下,太后派他来,自然有示好并警告之意。老师是太后提议起复的,自然要感念她的恩德,与她站在同一边。
旨意并不长,除开授杜元正尚书令一职外,便是命他即刻进京、不可耽搁。杜元正接了旨,李茹志亲手扶了他起来,道:“照朝廷的旨意,明日便得出发。料想杜公今日事物繁多,我也不多打搅,明日卯时静待杜公。”同时示意跟着的小中官扶起跪在杜元正身后的杜硷。
杜元正谢过李茹志好意,正要送他去客院休息,李茹志一眼瞥见了站在后排的闻煦,立时笑道:“小郎君也长大了,若是到了太后面前,恐怕太后也认不出了。”
说着向北拱手:“我出发前,太后与圣人特意嘱咐,要我看看小郎君是否安好。如今见了小郎君,我也算不辱使命了!”
闻煦肃容道:“太后与圣人关爱,某愧不敢当。”
“小郎君太自谦了,太后常对我们说,她老人家把小郎君当自家孩子一样看,不准我们轻忽了去。”李茹志笑眯眯道,语气谦和,十足真挚。
闻煦满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暗道:谁不知道这是听听而已的场面话!圣人嘱咐李茹志关照自己肯定是真的,太后嘛,估计是李茹志为了讨好杜元正加上去的,太后记不记得自己这等小人物都难说!还说太后把自己当自家孩子一样看,自己哪有这个福气,也不怕折了寿!
杜元正不愧在官场浸染三十载的人物,反应极快地替小弟子打了圆场:“中官真是折煞他了。太后仁德,实是我大夏之福。”从表情到语气都万分谦卑,也不给李茹志回答的机会,携着他的手便往外去,道:“客院已收拾好了,地方狭小,还请中官屈就一晚。”
李茹志呵呵地笑,也不追究杜元正话中真假,只道:“劳烦杜公。”
闻煦与杜硷落在后面,闻煦冲杜硷皱皱鼻子,轻声道:“这两只老狐狸!”
杜硷颇觉好笑,毫不客气地给了闻煦一个脑瓜崩:“没大没小。”
将李茹志送到客院后,少不了吃茶、寒暄,尽管他再三推辞,杜元正还是坚持陪着用了午膳。
杜硷和闻煦端着笑脸,听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好不容易才捱到午膳结束。
出了客院,一行人径直去了庄氏的正院。
迈进内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散着清雅的梅花香,杜元正眉头不由舒展开来。庄氏正与侍女交代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便示意侍女退下。
众人分了主次坐下,杜元正靠在弹墨引枕上,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明日便要出发,劳烦夫人打点行装。”
庄氏点点头:“这不碍什么,早已开始准备了,应是赶得上的。便是来不及,就先带必需的东西,之后再送去便是了。”
夫妇二人前几日便商量好了,此去建兴必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带上家眷并不方便;况且如今朝中风云变幻,杜元正这个尚书令不一定能当得长久,战争落定后又被一脚踢开也有可能。
因此此次便是杜元正带着管家、侍卫和幕僚上京,杜硷留在万绥照顾家眷。何况杜府在万绥也住了近两年,若是之后决定举家进京,清点东西、收拾行囊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至于闻煦,杜元正抚着长髯,见他坐得端正,眼睛却在狡黠地偷偷打量自己,便知这小子对于上京跃跃欲试,没好气道:“回去收拾东西,明日随我一同上京。”
闻煦将满十七岁,又有进士出身,趁着圣人对他这个伴读还有些情份,可趁机替他筹谋个好前程;况且近二年在吴奉御的调养下,身子也强健了些,想来应经得起路上的风霜。
促使杜元正带闻煦上京的理由并不止这些,还有最要紧的一点——如今圣人与太后意见相左,虽然太后势大,但圣人毕竟占了名分大义,谁也不能忽视他的想法。风雨飘摇的当下,当一力对外,考虑到闻煦既是自己的弟子,又是圣人的伴读,天然便是圣人与太后沟通的纽带,有他在中间传递消息,便不至于走到双方耳目闭塞的地步。
闻煦兴冲冲应了一声“是”,杜元正做了决定又舍不得,心中别扭得很,起身一甩衣袖,抬脚便往门外走,还不忘带走杜硷:“三郎跟我去书房。”
杜硷无奈——从闻煦小时便是这样,阿耶舍不得罚闻煦,便调过头来折腾他,对上弟弟同情的眼神,冷哼一声,也一甩衣袖起身走了。
“你啊,就是仗着你老师疼你,”庄氏吃了口茶,笑着道。
闻煦凑上前,拉着庄氏的袖子撒娇:“我随老师一同上京,才有人服侍老师,好教您放心!”
庄氏伸指点点他的鼻子,忍俊不禁道:“油嘴滑舌!我有什么不放心?你把自己照顾好才是要紧事。”
闻煦扭着她的衣袖不依,庄氏也不与他纠缠,唤来侍女吩咐道:“去小郎君院子里说一声,叫他们把东西收拾起来。”
接着道:“派个人去汪家,合该叫汪嬷嬷知晓此事。”
转头又问闻煦:“??,你可想好了,明日上京带哪些人同去?”
闻煦不假思索道:“带豫安他们三个便够了,他们有功夫,不会耽搁老师的行程。”迟疑了一下,“汪婆婆若是知道了,说不定也想跟着照顾我,可她年龄大了,不应再为我奔波操劳。”
庄氏赞许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汪嬷嬷年事已高,况且大节下的,没有拆散她们一家的道理。”
于是一切商定,闻煦掩嘴打了个哈欠,打算告退回自己院子休息。
庄氏一把拉住他:“何必麻烦,你院子里正在收拾,现在回去也不得清静,还碍了他们的手脚。在我这里歇下便是。”
天寒地冻,闻煦也懒怠走路,况且他从小便在庄氏房中待惯了,于是顺从地点点头,被庄氏带进了内间的小榻。
沾上枕头不多时,闻煦便睡着了。庄氏坐在榻前,看他睡颜安详,心中又怜又爱——这个孩子四岁来到她身边,无一刻分别,几与亲生子无异,如今他要离开自己,去的还是局势诡谲的建兴,如何教她不忧虑?
晚间,众人齐聚正院,一同用过晚膳。因为明日杜元正和闻煦便要出发的缘故,庄氏不欲折腾,吃过一盏茶后便道:“孩子们都盼着放爆竹,可惜小人儿精神头短,熬不住。不如现在就拿出来叫他们尽兴,热闹完早早回去歇息才是。”
杜硷妻子赵氏笑着道好:“多谢阿娘体恤,我这就去吩咐。”
不多时,自有仆从搬来了爆竹烟花,孩子们由奶娘小厮们看着,欢呼着玩去了。
闻煦站在廊下,身边跟着个**岁的男孩,正是杜硷与赵氏的次子杜酲。一张肉呼呼的脸蛋还稚气未脱,语气却十足老成:“??,你和阿翁去建兴一定要小心,到哪儿都要带着侍卫。”
杜家的孩子们听见长辈叫闻煦“??”,便也跟着叫,杜元正与庄氏纠正了数次也改不过来;加之闻煦也是个不讲规矩的随和性子,除了摆脸色的时候让孩子们害怕,其他时候都玩作一团,便一直这么叫了。
闻煦被他老气横秋的样子逗得直笑,好不容易忍住了,十分配合地严肃道:“阿酲说得是,我记住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杜酲依依不舍道。
“你在家中好好读书,待你把《淮南子》学完,我就回来了。”闻煦煞有其事地骗小孩,一点也不心虚。
杜酲忧伤地点点头,这时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白玉团子,一把抱住闻煦的腿,奶声奶气道:“??,放烟花!”原来是杜硷的小女儿杜酟。
闻煦蹲下身,扶正小孩脑袋上的虎头帽,一把将她抱起,笑盈盈道:“好,我们去放烟花。”
转头看见杜酲虎着脸,不高兴地瞪着妹妹,干脆把他也拉到身边,牵着他的手往院中空旷处行去。
闻煦带着兄妹俩点了好几个爆竹,总算哄得杜酲高兴起来,缠着他要看最大最响的烟花。
闻煦拗不过他,与庄氏说了一声,招呼仆人把准备在三十与初一交替之时放的大烟花搬了出来。
“砰”的一声,五彩的火花在空中绽放开来,一朵接一朵,烟花消逝后的火星自半空划落,留下一道
杜元正与庄氏并肩站在廊下,看孩子们在院子中打闹欢笑。庄氏唇边笑意深深,眼中却有些微水色。
杜元正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不再如年轻时那样娇嫩细腻,却一样温暖,广袖下十指交叠,低声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