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万绥城门时正是破晓时分,昨夜遗留的寒气尚未消散,还有迎面而来的冷风,激得众人不约而同裹紧外衣、拉低风帽。
渝平和禺宁在后面窃窃私语,一人奇道:“前两日不是已暖和起来了?昨晚无雪又无风,怎么今日冷得出奇?”
“和下雪那时差不多冷了,”另一个附和道,“今年的天气的确反常,连我阿翁都说没见过哩。”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吃了冷风,连连咳嗽。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紧紧闭上口鼻,只听见马蹄起落的“嘚嘚”声和车轱辘声。
一路行程都由李茹志安排,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离开万绥后唇角便耷拉了下来,也无兴致与杜元正漫谈,只顾打马向前。
行过六十里,下一个驿站就在不远处,李茹志抬手往下一压,跟随其后的小中官会意,扯开嗓子道:“中官有令,于驿站休整半个时辰再出发!”
听得此语,众人勒紧缰绳,□□马匹也缓下脚步,慢慢往驿站行去。
进了驿站,便有驿夫将马匹牵走照料。驿令和驿丞迎上前来,恭恭敬敬请杜元正与李茹志下马。在外人面前,李茹志又带上了面具似的微笑,对驿令言笑宴宴,哄得驿令越发诚惶诚恐;杜元正则有些疲惫,寒暄过后由闻煦扶着,进房休息了。
小厮已伶俐地备好热水,两人净面净手,略略洗去尘灰。待到终于得以安坐,杜元正手握成拳,轻轻敲着后腰,摇头叹道:“老喽老喽,不中用了。”
“老师不过是许久没骑马了。”闻煦笑着道,自己上前替了他,轻轻捶着杜元正碰不到的地方,慰贴的力道让杜元正舒展了眉头,也有了说笑的心思:“还好后面跟了几架小车,本是你师母替你准备的,没想到便宜了我。”
“到时我借口服侍老师,也上车去,”闻煦手下动作不停,轻哼一声,“懒得去看他的脸色。”
“小孩子脾气,”杜元正不以为意,拍拍闻煦的手,示意他安坐,“中官脸色虽难看,今早在万绥时尚且会掩饰一二,便不是对着我们的。”
“老师难道不好奇他为何如此?”闻煦追问道。
“想来不外乎京中或前线传来了消息,”杜元正淡淡道,“我此次起复乃是太后一力支持,无论我做何想法,至少目前我与太后是站在同一边的。”
“如此,若有消息,李中官自会与我互通有无;若是他闭口不言,便是再三追问也无用。既然这样,我何必凑上前去,做那看不懂眼色的讨人嫌呢?”杜元正循循善诱,耐心地替小弟子解惑。
闻煦敛容正色:“弟子受教。”
“如今你一年大似一年,也该知晓些眉眼高低,”杜元正捋着胡须,语重心长道,“此次去建兴,比不得往年——我虽担了个尚书令的虚名,实际颇受辖制,再不能让你由着性子混闹。况且你也到了谋划前程的年纪,往后成家立业,更需你自己立起来。”
闻煦一向受他庇护,很少见他如此忧虑的脸色,立即起身肃立、洗耳恭听。
“若是日后你为政一方,”杜元正慢慢道,回想起自己外放任刺史的日子,“才能低下并不要紧,多招揽幕僚便是;重要的是幕僚献言后,你敢不敢下定决心去做。”
“做错了,也比什么都不做强。”不知想起了什么,杜元正抚须的手有些颤抖,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对小厮道:“斟茶。”
小厮立即上前,银茶壶微微倾斜,水流如注,搅得盏中茶叶漂浮飞舞。
这时,门外侍立的护卫进了内室,躬身道:“中官请郎君移步,有要事相商。”
声音惊醒了沉思的闻煦,垂目沉思的杜元正也抬起眼睛,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心中道:来了。
尽管李茹志只邀了杜元正一人,他还是捎带上了闻煦。果不其然,李茹志见两人步入室内并不意外,只请两人上座。
李茹志与杜元正分了主次坐下,闻煦坚辞不受,垂手立在两人下首。杜元正笑道:“他身轻言微,合该服侍师长;况且中官侍奉太后二十余年,遍历大事,他若能学得一二分,也是他的福气。”
尽管知晓这是杜元正的客套话,李茹志心头慰贴,面上笑容也诚挚许多:“小郎君日后自然大有前程。”
一番客套后,李茹志终于进入正题:“杜公不知,昨晚我接到消息,北鸱劫掠双阳关后并未退兵,反而一路南下,离襄武只有百余里。”
听得此言,闻煦顾不上礼节,猛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李茹志。杜元正却依旧镇定,连眉头都不曾皱,只侧耳听李茹志叹道:“我大夏最为神武的威戎军,一日也不过奔驰百里,如此看来,北鸱确实不可小觑!”
闻煦腹诽,北鸱人生于草原,从小与马匹作伴,驭马养马的手艺代代相传,培育出的马匹高大雄健,是大夏求之若渴的良马;况且北鸱人作战几乎不负辎重,粮食和武器都可以劫掠而来,臃肿的大夏边军怎能比得上?
他垂下眼,重新做回一个不言不动的木偶,掩去眼中的讥讽——太后一党执意开战,不就是觉得拿捏准了北鸱?以为北鸱还会如从前那样抢了便走,不会和大夏硬碰硬,自己宣布开战,既得了“爱民如子”的面子,又能加强手中权势、避免还政。然而世上难有两全其美之事,北鸱此次一反常态、径直南下,便置太后一党于骑虎难下之地,怪不得李茹志愁眉苦脸了。
“边军毫无准备,才被北鸱打了个措手不及,”杜元正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朝廷日前便命李邴率军抗击北鸱,如今他在何处?”
“北鸱狡猾,避开了官道,与李刺史错开了,”谈及李邴,李茹志略略放松下来,“待李刺史接到消息,必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杜元正应和一声,心中不以为然——北鸱才抢了东西增加了补给,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反观李邴军,在路上奔波数日,又因北鸱狡猾而被迫调转方向,在士气上落了下风,胜败之数,犹未可知。
纵使几人忧心忡忡,如今身在路途,便是具有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得,因此只好星夜兼程、加紧赶路。
第四日时闻煦便受不住了,强撑着上了马,一挨上马鞍,腿根处就传来阵阵痛楚,虽不强烈,却如跗骨之蛆般绵延不绝。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子,前方的杜元正似有所觉,回头看他一眼。
行了一炷香的路程,杜元正便向李茹志告罪,自己年高老迈,需上马车歇一歇。
一个道“劳烦中官担待”,一个道“国事尽皆仰仗杜公,万望保重”。
你来我往地客套完,杜元正调转马头,瞥见闻煦,似突然想起还有他这个人,对李茹志道:“我的眼睛不争气,偏还有些文书要看,只好让这小子给我读一读。”
李茹志和气道:“做弟子的本就该侍奉师长,杜公快上去歇息吧。”
杜元正骑马路过闻煦时,对上闻煦偷偷打量的目光,咳嗽一声,呵道:“小子还不下马?”
闻煦偷笑,对老师耍的小把戏心知肚明——按理说,尊长未上马车休息,自己一个小辈怎能去休息?因此老师才自愿做了这挡箭牌,李茹志也愿意配合着演戏。
勒住缰绳跃下马,他骑的这匹枣红马额上一块似眼睛的白班,闻煦给它起了个诨名叫“二郎神”。“二郎神”颇通人性,见闻煦下来了,安静地立在原地,低下头拿厚厚的柔软嘴唇蹭了蹭主人的脸。
闻煦被这温热的触感蹭得直笑,抚了抚“二郎神”略有些虬结的鬃毛,不舍地把缰绳交给侍卫,赶上前去扶着杜元正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