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虽小,比起骑马可舒服多了。杜元正靠在引枕上,接过闻煦斟的热茶,长舒了一口气。
闻煦见小几上果然堆了些文书,抿唇一笑,从中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原来是杜家儿郎的习课,随家书送回来让杜元正指点。目光落在封皮的名字上,闻煦恍然:“阿酽和我一样大,明年可以下场一试。”杜酽是杜家大郎的次子,随父居于永州。
“他不如你,”杜元正并不望子成龙,宦海沉浮数十载,加之做过科举主考,他深知中第不只关乎才学,运气与时势也必不可少,玩笑道:“读吧,看看是什么样的佳作值得千里迢迢送来。”
清亮的少年音在马车内响起,不时被杜元正打断,师徒二人漫谈闲聊,十分和乐。
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闻煦撩起车帘,发现李茹志正策马往马车处行来,他心中一紧,回头对杜元正道:“老师,李中官过来了。”
车夫已知机地减慢速度,驭车的两匹马打了个响鼻,悠闲地晃起了尾巴。闻煦跳下车,对高踞马背的李茹志拱手道:“老师在里面等候中官。”
李茹志一跃而下,将缰绳抛给侍卫,缓和了脸色,由闻煦扶着上了马车。
车轱辘缓缓转动,这只轻车从简的队伍继续向建兴前进。闻煦和车夫一齐挤在车厢前的鞍座上,车夫诚惶诚恐,连手脚都放轻了,轻声问:“小郎君,后面还有空着的马车,不如去后面安坐?”
闻煦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儿也挺好的,”又指着拉车的两匹马,好奇道:“拉车的马和骑的马有什么不同之处?”
“小郎君不知道,这里头可大有讲究,”车夫一抖缰绳,两匹马就伶俐地加快了步子,“性子独的马用来骑乘也不妨碍什么,拿来拉车可就不行了。拉车要两匹马步调一致,不撅蹄子,因此常常选性情温驯的母马。”
车夫努努嘴:“喏,这两匹就是母马。”马儿似乎知道在说自己,尖尖的耳朵扇了扇。
两人说得热闹,闻煦一边应和着,一边竖起耳朵偷听车厢内的动静。奈何两只老狐狸谨慎非常,声音压得极低,车厢外只能听到茶盏放置至桌面的清脆响声。
半晌,李茹志才告别杜元正,重新上了马背。他狠狠一抽马鞭,马儿长嘶一声,扬起四蹄向队伍前方跑去。
闻煦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才转身掀帘进了车厢。这两日为了赶路方便,他特意着了圆领窄袖的石青色胡服,此时干起活来十分方便。他跪坐于地,从座下隐蔽处拿出一个木盒子,轻车熟路地收拾起用过的茶具。
杜元正沉默地看他动作,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李邴军没能拦住北鸱,他们已过了襄武。”
向车外泼茶的动作一滞,闻煦收回手,稳稳地将青瓷茶盏放置在木盒中,有条不紊地盖上盖子,递给在鞍座处等候的小厮。然后起身在杜正元右下首落座,重新取出一套白瓷茶具,手腕轻抖,数叶碧绿落于壶中,继而水流激荡。
闻煦提壶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杜元正被他的镇静所感染,暗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个活泼性子,遇见大事倒沉得住气。
一切事毕,闻煦收回手,规规矩矩地坐好,静听李茹志告知之事。
接到朝廷旨意后,李邴立即整军向双阳关出发,然相较北鸱已失了先机。北鸱得知消息,并不退居草原,反而化整为零,将骑兵分为数批循小道往大夏境内深入。因此两军未能正面相接,得知北鸱已进入关内,李邴军紧急调转马头。
大部队行军的速度远不及轻装上阵的骑兵,但是若也将李炳军分为小股追击北鸱,在小规模作战的情况下难以取胜。两厢为难的境地下,李邴还是选择了谨慎为上,将军队集结在一起。虽然这避免了被北鸱分而击之的可能,却造成了另一种局面——北鸱骑兵有足够的时间烧杀抢掠,留给赶上来的李邴军被抢劫一空的仓库、被烧毁的房屋、滚滚的浓烟和衣不蔽体的百姓。士兵们本有杀敌之志,数次目睹惨状后也消沉下来,十分自责;加上路途中疲于奔命,又对能否战胜以逸待劳北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连续行军数日,士兵们都已满面尘灰、疲惫不堪,见将官自前方奔驰而来,打出“原地休息”的旗语,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卸下负累,盘膝坐下休息。
太阳投下的树影昭示这已是大年初二酉时,李邴本计划休息一炷香便继续行军,谁料将官来回催促,士兵依旧拖拖拉拉不肯起身。李邴脸色一沉,正欲发怒,为首的幕僚躬身上前,劝说道:“自二十七日至今,已行军六日矣。士兵劳顿至极,合该停驻休整,振奋士气以待北鸱。”
下首的游击将军也大着胆子附和道:“大人,此地地处山之南面,有居高临下之优势,夜间轮流驻扎值守,必能防住北鸱突袭。”
李邴再是独断,也不能轻忽了他人意见,见幕僚和下属都如此说,不由沉吟半晌。思索间,有斥候策马而来,翻身下马,激动道:“禀大人,往山上行一里左右便有活水,水流颇急,足够咱们用了!”
幕僚和下属大喜,此处位于山南且地势陡峭,活水保证了饮水的安全,周围又有树木可作燃料,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天意如此!
环顾众人神色,李邴心知此时强迫士兵开拨,必会使得军心动摇,对上北鸱胜算更低。不如就坡下驴,顺势同意,晚间多安排些人值守便是了。且自己已向接壤的灵州和恒州求援,想来明日两州援兵便至。
思虑至此,李邴颔首应了,沉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在营盘外围多安排些人手。”
游击将军拱手领命,自去安排不提。
士兵们听得消息,都欢呼雀跃,卸下辎重、扎起营帐。李邴听得外面鼎沸的人声,眉间深刻的“川”字纹微微展开,耷拉的嘴角也牵起一点弧度。
因只驻扎一晚,来不及挖壕沟,校官们便指挥着士兵立车营,将马匹和战车绕着营盘围一圈。
喧嚷之间,忽见西面尘灰滚滚,众人大惊,重新拿起刀戟,及至近前才发现是两骑前去周围巡视的士兵。其中一人手臂处、另一人肩头处,都布满血迹,血色自上而下,逐渐染红衣衫。
两人滚下马来,紧紧捂住伤口,忍痛怒吼道:“北鸱突袭!北鸱突袭!”
周围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炸雷一般的轰响,有经验的老兵立刻奔至马前,利落地一跃而上,狠狠一抽马臀,驶向营盘外。见新兵晕晕乎乎、愣在原地,大声喝道:“想送死吗!”
此时李邴处已得知消息,李邴来不及穿戴上甲胄,快步奔出营帐,厉声询问前来报信的士兵:“北鸱自何方来?有多少人马!”
士兵哆哆嗦嗦,勉强稳住身形,声音颤抖:“都有!周围全是北鸱人!”
李邴心头一颤,明了今日凶多吉少,极快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从亲随手中抢过刀戟,翻身上马:“儿郎们!随我来!”
此番短兵相接,北鸱占了先机,李邴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
北鸱并不恋战,突袭后立即退去,不待李炳军集结成阵;晚间又数次搅扰,闹得李炳军人心惶惶、不得安歇。
次日一早,从将军到伙夫,个个神情萎靡、脚步虚浮。李邴有心再休整一日,又惧北鸱再次突袭,自己成了“瓮中捉鳖”那只鳖,只好下令开拨,前往与灵州和恒州约定的汇合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