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只听得柴禾爆开的“噼啪”脆响,和马儿轻轻的喷气声。守夜的部曲站在队伍外围,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挂在腰间的长刀,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同伴,长舒了一口气:“吓了我一跳。”
同伴压低了声音:“该换班了,你去休息,我来值夜。”
他放开紧握手中的长刀,抬头望了望天色:“这么快,马上就要天亮了。”
“是啊,”同伴轻松道,“今晚算是平安度过了。”
隐约觉得有些不详,即将下值的部曲没搭话,只道:“去巡视的人怎么还没回来?”魏苁安排了三班人值夜,每班八人,四人分守队伍首尾,两人在队伍之间巡逻,剩下两人在队伍外围巡视。
同伴闻言也有些奇怪,四处张望道:“莫不是迷了路?”
话音刚落,队伍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马嘶,两人对视一眼,来接班的部曲果决道:“我去看看,你在这守着!”
重新握紧长刀,他死死盯视着周围的一草一木,突然一个人从草丛里跌跌撞撞地冒出来,衣衫凌乱破旧,他瞳孔一缩,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两处喧嚣一起,整支队伍都醒了过来。部曲们分成两拨,一拨担负护卫之责,一拨向喧闹处分散开来。
原来从草丛里冒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安排巡查外围的部曲之一。只是原本两人同行,不知怎么就他一人回来?且衣衫破旧裂口,腰间佩刀也未见,倒像是被人抢劫了一般。
众人心中奇怪,一边抢上前去扶起同伴,一边焦急询问道:“难道遇见了匪患?”
这人脸上、颈上都有淤青,神智却还清醒,因伤口肿胀说话有些吃力,断断续续道:“不是土匪,是流民……”
这时又响起马儿受惊发出的长长嘶叫,他精神一振:“是流民,他们想抢东西!”
众人哗然,骤然响起魏苁一声咆哮:“愣着做什么,都去护卫郎君和小郎君!”
部曲们在杜元正和闻煦的马车旁严阵以待,禺宁守在鞍座上,手里握着一把出鞘的短匕。闻煦翻遍马车上下,懊恼地发现竟忘了给自己准备一件顺手的防身武器。
禺宁头也不回,掷来一件通体漆黑的物什:“郎君将就用着,是豫安从魏首领那里借来的。”
闻煦接住一看,原来是一把弯刀,像是北鸱那边的样式,刀柄处镶嵌的兽骨散发着幽冷的白光,除此之外再无装饰。锋锐的刀身安静伏在刀鞘之中,闻煦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刀!”
除了开始那声尖利的马嘶,再没有出现什么异样。魏苁亲自领着人巡视了周围,审问了巡视受伤的下属,又与李茹志那边的侍卫首领张仝交谈了半晌,两人一齐过来回话。
闻煦裹着厚厚的披风下了马车,默不作声地站在杜元正身后,听见魏苁道:“应是昨日我们的动静引起了注意,一直跟在后面,寻找时机想抢些东西。”
“你怎知道他们是流民,不是匪徒?”李茹志面沉如水,阴森森道。
魏苁恭敬地一拱手:“中官容禀,我手下一人与同伴一同外出巡查,他向外行一里多便遇上了十余个年轻男子,寡不敌众被打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未着外衣,浑身上下的值钱物件都被抢了去。”
“若是匪徒,谋财过后定然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加之方才我与张大人一同搜寻了附近,发现了一根被割断的绳结,看样式和大小是用来套马的。因此我与张大人推测,应是十分饥饿,他们才会抢夺财物,试图套走马匹。”
李茹志的脸色并未随着魏苁的话转晴,他不好发作魏苁,于是转头训斥张仝。杜元正耐心听了一会他杀鸡儆猴的斥责,微笑着打断了他:“中官息怒,这一路他们也辛苦,幸而没出什么大岔子。”
“当务之急还是加紧赶到建兴,既然天已经亮了,不如收拾东西早点出发,中官觉得如何?”
李茹志抖抖袖子,皮笑肉不笑:“就依杜公所言。”
于是众人抓紧时间收拾东西,魏苁身后却跟了个小尾巴:“魏首领,您的刀是从哪里得来的?”
闻煦依依不舍地把弯刀还给魏苁,试图套出点话,给自己也添置一把同样低调又威风的武器。
既要应付这位功夫粗浅的小郎君,还要安排好行程中的护卫,魏苁似笑非笑道:“以小郎君的功夫,用这东西是屈才了。到了建兴,小郎君去金昌坊逛一逛,定能挑到趁手的兵器。”
闻煦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极了,直到听闻“金昌坊”三个字,才发现自己被这位狡猾的老兵给耍了——金昌坊是建兴一百二十八坊中专营西北货物的集市,只是卖的全是女郎们喜欢的花露、脂膏、眉黛和北鸱风格的首饰衣衫;刀不是没有,但都是镶金饰银的装饰品,为着女郎们穿胡服时带着好看的。若是要买刀、剑、皮毛、药材等实用东西,隔壁的金盛坊才是更合适的去处。
魏苁这是嘲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只配拿中看不中用的玩意装样子呢!
闻煦听出他言外之意,也不生气,琉璃般澄澈的瞳眸眨了眨,唇边梨涡一闪:“我从前学的都是弓和剑,对刀法确实不精。不过我听说魏首领一手刀法出神入化…..”
便是看这小子不太顺眼的魏苁,此刻也被他诚挚的语气和甜蜜的吹捧唬得飘飘然,更别说闻煦还毫不吝啬地附送了能把人溺死的笑容。
晕晕乎乎间,只听见闻煦甜蜜蜜道:“若是能拜在魏首领门下研习刀法,实在是小子的荣幸。”
魏苁一个“好”字已脱口而出,突然心中警铃大作,硬生生改了口:“刀是用来杀人的东西,血腥残酷,配不上小郎君的身份。”
闻煦却仿佛没听到他后面那句话,兴冲冲道:“魏首领可是答应了?如此我该唤您一声先生了。”说着就要躬身施礼,魏苁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止住他的动作,刚要拒绝,却听见后方有人笑呵呵道:“说什么呢?怎么突然讲起了礼节。”
原来是杜元正,魏苁正要解释,闻煦就抢先开口:“老师,听说魏首领刀法很好,我正要向他拜师研习刀法呢。”
魏苁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万万没想到闻煦如此死缠烂打,勉强咽下这口气,含蓄道:“刀比不上剑,是我们这些粗人练的东西。小郎君身份贵重,合该研习剑法才是。”
“茏之何必自轻自贱,”杜元正不赞同地摇摇头,“到了战场上哪有什么雅俗之分,保命才最要紧。况且你刀法之精妙,当时在军中是出了名的。能得你教导,是这小子的荣幸。”
接着把脸一板,喝道:“还不过来拜见先生!”
闻煦打蛇随棍上,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态度尊敬极了:“小子见过先生!”
魏苁目瞪口呆,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这师徒俩的道,如今骑虎难下,皮笑肉不笑道:“起来吧。”
闻煦也不在意他冷淡态度,殷勤地上前来就要搀扶他,被他利落甩开,十分阴阳怪气:“先生我若是需人搀扶,恐怕连刀也拿不起了,你还拜我做什么?”
“先生自是身体强健,我不过尽做弟子的孝道。”闻煦眉眼弯弯,一点看不出被摆了脸色后的不快,语气忽然拐了个弯,昂扬道:“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要学刀法,自然要准备一把好刀,等到了建兴,还得劳烦先生陪我去金盛坊一趟。”
魏苁气了个倒仰,说来说去,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呢!
“??说得是,”杜元正捋着胡子,对两人间的风起云涌熟视无睹,乐呵呵道,“到了建兴,茏之你也休息几日,正好抽一天陪他去金盛坊。”
被这师徒二人一唱一和安排得明明白白,魏苁心里头一次涌出大不敬的想法,悲愤道:不愧是十余年的亲师徒!老狐狸教出来一只小狐狸!
却说杜元正人精一个,为何对魏苁的心不甘情不愿视若无睹,反而对闻煦跟着魏苁学刀一事推波助澜?
原来他正是看上了魏苁的不甘不愿——闻煦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家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不疼他的,连垂髫小儿也跟着长辈有样学样,弄得闻煦倒像是家里最小的。出了杜家,众人又看在他是圣人伴读和尚书令弟子的身份上,都对他笑脸相迎。
虽然闻煦并没有长歪,但杜元正总担心长此以往小徒弟会被养成个娇纵性子,因此他对闻煦缠上冷面冷情的魏苁乐见其成,想着叫闻煦吃吃苦头也好。
况且魏苁面冷心热,做事极有分寸,刀法也着实精妙,无论是做人做事还是护身的功夫,闻煦若能从他身上学得一两分,日后离了自己身边,自己也能安心些。
所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不外如是。杜元正虽不是闻煦亲父,师徒多年,倒也差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