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绀州传来的消息愈发糟糕,北鸱也没有退兵的迹象,李茹志便与杜元正商议,走距离更近的小道,尽快赶到建兴。
杜元正含蓄道:“如今情势危急,合该疾行抵京。只是此行所带护卫不多,若是在小道遇见匪患,反而耽搁了时辰。”
“杜公不必担心,”此时众人正停在分岔路口前,东边是官道,西边是百姓行走而成的小道,李茹志扬起马鞭一点草木葳蕤的羊肠道,笃定道,“此处距离建兴一百余里,骑马两个时辰便至长治府,谁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长治府距建兴一百里,是拱卫京城的最后一道门户。
杜元正听了,呵呵一笑,向他一拱手:“既如此,全凭中官做主。”
得了回应,李茹志客气地一颔首,一夹马腹,调头往前行去了。
杜元正捋了捋长须,唤来自己手下的部曲首领,道:“这几日走小道,叫大家都警醒些,夜间巡查也多安排些人手。”
部曲首领得了命令便要退下,杜元正又叫住他,朝李茹志离开的方向微扬下巴,低声道:“动作轻些,莫让那边知晓。”
首领脚下一滞,见郎君面上神色自若,心领神会地垂下眼睛,道一声“诺”,自去安排不提。
渝平轻轻撩开车帘,见小郎君正伏在小几上小憩,鸦黑长发流水似的自肩头垂落,掩住了少年人清瘦的身形;皎白容颜半埋在双臂之中,只露出一双秀丽眉眼,纤长羽睫轻轻阖拢,在眼下落下一道淡淡阴影。
目光一转,渝平哭笑不得——原来坐在地上的禺宁也在呼呼大睡,脑袋搭在车厢另一边的座椅上,主仆两人的姿势倒是一模一样。
渝平单膝跪下,手上使力,推了推同伴——车厢里铺了青布,触感虽然说不上柔软,倒不至于叫坐在地上的人着凉。使劲推了好几下,禺宁才从梦乡里惊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上就嚷道:“是不是到驿站了!”
渝平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拧了他一把:“小声些,小郎君还在睡。”
手臂上传来的痛感终于叫禺宁清醒过来,他放轻了声音:“出了什么事?可要把小郎君叫醒?”
“李中官吩咐走小路,郎君担忧会遇上匪徒,叫我们都警醒些。”
禺宁皱起眉头:“走小路?去年收成不好,又碰上雪冻,许多人家吃不上饭,要么当了流民,要么当了土匪,郎君带的部曲又不多,做什么要冒这个险?”
“李中官想早些到京城,郎君有什么办法?”渝平耸耸肩,不以为然道,“我看他是在宫里待久了,一点人间烟火都闻不到了。”
嘀嘀咕咕的轻语搅了闻煦的安睡,他慢慢坐直身子,靠在马车壁上,敲了敲因久伏而麻木的手臂:“你们俩说什么呢?”
两人止住话头,禺宁取出铜茶壶斟了盏温水,一边服侍闻煦漱口,一边絮絮叨叨。听闻已经拐上了小路,闻煦有些诧异地扬起眉头,心中暗道:“不知绀州的形势坏到何种地步,李中官居然连安危也顾不上了,连一天也等不了。”
渝平插话道:“魏首领传话过来,这两日夜间巡查要多安排些人手,想问郎君方不方便让我们过去。”杜家的部曲首领姓魏名苁,字茏之,是跟随杜元正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这有什么,”闻煦爽快点头,“我这里没什么事,也不需要人服侍,你们去魏首领手下当差才是正事。”
“魏首领说了,虽说现在人手紧张,但郎君身边不能缺人,”渝平不紧不慢道,“叫我们三个轮流去他那里,剩下两个一个陪着郎君,另一个抓紧时间休息。”
“好吧,全听校尉安排。”闻煦无奈道,虽然觉得魏首领有些小题大作,但想到魏首领上过战场也杀过人,全凭本事挣了个校尉的官职回来,也就任由他安排了。
渝平拿起放在凳子上的衣衫,手腕轻抖,柔滑结实的荆褐色布料便现出了全貌,道:“幸好女郎考虑得周到,吩咐做了几件没有纹饰的胡服,颜色也不起眼。”
“委屈郎君暂时换上,”他展开衣服的襟口,示意闻煦这里有个隐蔽的暗袋,“我放了些金叶子和银叶子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闻煦掩住唇,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散道:“知道啦。”
因着这两日待在车厢里没有骑马,他只穿了居家的里衣,外面披了件厚重裘衣,鸦黑长发也未束,散漫地垂落下来。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宽袖顺着手臂滑落下来,轻薄的月白色布料在肘弯处堆叠成柔软的一团,与玉似的肌肤挨在一处,竟分不出哪个更灼目些。
饶是渝平和禺宁在他身边待了数年,仍是被此等容色晃得愣了一愣。回过神来,一个帮着闻煦解下厚重裘衣,一个拨了拨铜熏炉中的炭火,火苗倏忽蹿得老高,映得车厢内都明亮起来。
不消片刻,闻煦便穿戴整齐,只是满头青丝叫两个小厮犯了难。“这可怎么办,若是用平日的发冠,不就漏了馅?”禺宁苦恼道。
闻煦拢了拢散落的三千烦恼丝,笑道:“我有个办法。”
两人齐齐抬头,“鸾鸟不是用绳子系着的?把它取下来正好。”
“那鸾鸟又放在那?那可是您父母留下来的,万万不能弄丢。”禺宁头一个跳起来反对。
“正是瞌睡送来了枕头,”闻煦不慌不忙道,顶着两人的灼灼目光,将鸾鸟自颈上摘下,“这身衣服正好做了个暗袋,把它放进去不就行了?”
振翅欲飞的鸾鸟停在他掌心,丰满的绒羽下浅淡的掌纹依稀可见。精心编织的黑色绳结和绚烂艳丽的红翡交相辉映,衬得那剔透的红色愈发美艳,几乎要灼伤了人眼。
渝平思量一番,觉得闻煦说得不无道理——路途中本就诸多不便,系鸾鸟的黑色绳结虽是用江州运来的好料子打的,但是体积小,颜色又低调,一般人看不出它的昂贵;况且又编织得相当结实,不会轻易散开断掉,十分适合暂充发带之用。
他接过闻煦手上的鸾鸟,小心地解开系于其上的绳结,转手交给禺宁,自己不错眼地盯着那抹红色隐没不见,这才放下心来。
一番收拾后,闻煦总算是穿戴齐整,若是忽略他皎白的肤色,便是一位泯然众人的年轻郎君。渝平与禺宁也交了班,禺宁打着哈欠去了后方的马车上歇息。
闻煦与渝平一齐动手,把散落在马车内的书本、信件收到木匣之中,再将茶水泼在铜熏炉里,“滋啦”一声,跳动的火苗一下失了气焰,消失在灰尘间。
轻轻踩了踩铺在地上的青布,闻煦问道:“这个可要收起来?”
“这倒是不用,”渝平一边收拾着熏炉,一边道,“大人叫我们扮成略有薄产的小康之家。这样的人家用得起马车,却连便宜的青布都不肯铺,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闻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自己在马车里碍着他收拾,干脆一掀车帘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道:“我自己骑会儿马!不用你跟着!”
“郎君别跑远了,跟着队伍走!”渝平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知道了!”说话间,枣红色的“二郎神”已闻声冲了过来,闻煦拉住缰绳一跃而上,背对着渝平挥挥手,一溜烟跑远了。
“看起来是好得差不多了,”渝平低声嘀咕,盘算着行奁内的药膏还够用几次,“别又好了伤疤忘了痛。”
直到东方天幕挂上了月亮,队伍才停下行进的脚步。侍卫们砍来柴禾生火取暖,杜元正站在篝火旁,侧耳听魏苁禀报:“已搜过附近了,并没有遇到旁人。往建兴的方向有脚印,看痕迹应是前日留下的。”
“可看得出是什么人的脚印?”
“没有马蹄印,脚步也不深,应是百姓路过留下的。”魏苁低声道,“今晚请郎君在马车上休息,若出了什么事,也方便行动。”
杜元正也不托大,听魏苁如此说,立刻同意了他的话:“你是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只管做便是。”
“郎君谬赞,只是,”他向李茹志处投去隐晦的一瞥,放轻了声音,“可要向李中官那边说一声?”
“你亲自去提醒一声,”杜元正也随之看了那处一眼,继而收回目光,道,“不要多嘴。”
魏苁肃容应了声是,便去和李茹志带来的侍卫交涉了。
杜元正眯眼看二人交谈,甫一收回目光,便被身后悄无声息冒出来的小弟子吓了一跳:“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出个声!”
“老师息怒!”闻煦笑嘻嘻地行了个拱手礼,不待杜元正叫起,便自觉地起身站到了他身边,好奇道:“魏首领去李中官那边做什么?”
“商量过夜的事,今晚你就在马车上休息,不准胡闹,听见没有?”杜元正虎着脸,力图让小弟子感受到长辈的威严。
黑白分明的琉璃瞳眨巴眨巴,闻煦乖巧地应了声是,哄得杜元正老怀大慰,正要再叮嘱几句,就听见这逆徒吞吞吐吐道:“老师,我晚上能跟着魏首领他们一起守夜吗?”
一口气噎在喉中,杜元正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抖着唇斥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想着到处显摆!教我的脸往哪里放!”
旁边伺候的管家、小厮和部曲一拥而上,齐齐拦住欲教导弟子什么不是“三脚猫功夫”的杜元正,七嘴八舌地劝道:“郎君莫气,小郎君是最懂事的,方才与您说笑呢!”
众人一边劝,一边偷偷给闻煦使眼色,示意他快跑。闻煦吐吐舌头,在众人掩护下掉头便跑,褐色衣摆被吹得微微扬起。
还不忘回头冲杜元正大声道:“老师好好休息!我明早来服侍您起身!”
杜元正被气了个倒仰,心中有气又发不得,不由迁怒道:“胆大妄为,都是你们把他惯坏了!”
众人口中纷纷谢罪,心里却不以为然——整个杜府,谁不知道郎君最疼爱小郎君,连女郎都自愧不如,自己这些做仆人的哪里排得上号?
魏苁已从李茹志处回来了,他是习武之人,耳力目力远胜常人,早把这边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对这般情景已是见怪不怪了,劝道:“小郎君也是一片好心,想为郎君分忧,您该欢喜才是,何必动怒?”
管家也在一旁附和,总算给杜元正搭好了台阶,于是他一甩衣袖,余怒未消道:“待到了建兴,定要严加管教。”可惜为了骑马方便,他今日穿的窄袖胡服,甩起衣袖来没有宽袍大袖的迫人气势,反而有股虚张声势的色厉内荏,于是众人心里明镜一般:到了建兴,小郎君照样能过好日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