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回到了家乡。
小老虎的身体她拖到了悬崖边上,推进了悬崖下。即使掩埋了,它也会被挖出来的,既然它从大山而生,那就让它葬回山谷吧。
从西南辗转坐火车,到了县城再坐了一路牛车,下了牛车,她又走了半天才到村口。
村口破旧的石台仍是原来的模样,往村里走,街上闲暇的村民看到她,都热情地打招呼。
他们仿佛在对她说着什么,但她都听得不真切。
最近不知为什么,她的耳朵好像坏了,听声音像是隔着层什么,总是飘飘渺渺的,就像她小时候冲着山谷呼喊后发出的回响那样,又远又不真切。
她站下来,仔细听了一会,那些声音不知经过多久,才终于传进她的脑海。
他们重重叠叠地都在说:“兰兰回来了。”
她也回应了一声:“是,回来了。”
她不确定自己发出声音没有,因为她自己的声音也在飘飘渺渺的远方,她要好久才能听到。
迎上来的人们神色都变了,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诧异。
这种目光,周兰已经看了一路了。
她下山后,金桐村的书记和大队长也是这样看着她,他们把她送到医院治疗手腕,医院的医生也是这样看着她。
身体的感官好像也变得麻木了,手腕里嵌了那么一颗子弹,她却不觉得多么疼,身体仿佛提前进入老化,对什么都感觉迟钝起来。
取出子弹后,她被接回了金桐村。金桐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在那里修养了一段时间,手腕上的伤渐渐好转。书记和大队长给她开了介绍信,她坐着来时的火车,辗转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小坳村。
周兰背着行李,沿着一路上村民们异样而怜悯的目光,穿过村子的主路,进入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巷。
她在巷子里走了很长一段路,走出巷子后,进入一片荒地,穿过荒地,再上一个山坡,她也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家。
小院的栅栏门开着,大黄似乎早就闻到了她的气味,“嗷呜嗷呜”地扒着栅栏门跳来蹦去的。
她走进小院。
灶房的帘子被人掀开,母亲出来一眼看见她,惊喜地朝堂屋喊了一声,紧接着父亲也从堂屋里出来。
父母过来围在她前面,和她说了很多的话。
但那些声音对周兰来说,又飘忽又游离,一重叠着一重的,她什么也听不清。
她只能看到父母的神情由喜悦转为惊疑不定,又从惊疑不定转为惊痛和焦灼。
但,一如她失去了听觉和痛觉一样,这种情绪上的共鸣,她也没有了。
父母再如何焦灼惊痛,她但心里也没有丝毫感觉,听着耳边那一重重飘荡的声音,她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呵呵……”
父母脸色大变!父亲急地一巴掌狠狠甩过来!
周兰的脸被打到一边,父亲的力气应该是很大的,她嘴角有血一滴滴地滴到了地上。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感觉到痛。
她抬头看向天边,如血的夕阳沉没进黑黑的山脊之下,天仿佛要黑了,但仿佛又亮了,黑中有亮。
她迷蒙间看到有橘红的火焰在她身前跳跃,黑暗的背景下,有舞动的人影,有香火味,黄表纸味,还有听不明白的呓语声在她周围呢喃不休。
她觉得头好晕,好晕,周身力气如水般流逝,意识也渐渐黑甜,她身体一软,彻底昏了过去。
黑暗里,她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久得像走过了一生那么长。
再醒来时,已经是清晨。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啾啾……啾……啾啾啾……”
周兰侧头看过去,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几只麻雀落在院里的枣树上,叽叽喳喳地蹦跳着。
母亲说,她已经睡了三天了。
手腕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了,雪白的纱布下,丝丝缕缕的痛楚正从手腕处一点点的蔓延着。或许是神婆的法事起了作用,她耳边的声音也清晰了些,不再像之前那么飘忽了。
后来,神婆又来了两次,连着做了两场法事。
法事过后,她的感官渐渐恢复正常,只是人还是有些迟钝。
母亲最近都在家里照顾她,父亲已经恢复了去山里打猎,白天都在山里,只有晚上才会回来。
午后,趁着太阳暖和,母亲去河边洗衣服去了。周兰一人坐在院子里,大黄趴在她脚下,她弯着腰,一下下轻轻地顺着大黄的脊背。
院外的山坡下,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一会,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少女走了上来。她扎着两个麻花辫,手里端着针线筐,一上来就直接进了小院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周兰的旁边。
周兰看着她,大脑反应了好一会才思考出来,是春丽来了。
她看向春丽的针线筐,里面装着一把白棉线,一对浆好裁好的千层鞋底,还有几张纸样。
“你要做鞋?”她问。
“是啊。”春丽把针线筐放脚边的地上,“我娘说要做满六双鞋,到时候放嫁妆里边,六六大顺,结婚后就能顺顺利利了。”
春丽的婚期定了,定在了今年年底,她最近一直在忙着做各类嫁妆。
“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春丽拿起针线筐里的纸样子,“这双鞋我打算在屋里穿的,不往外穿,你看鞋面做成什么样的好看。”
周兰接过几张鞋样,挨个放在千层底上比了比,她的右手手腕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动作不太灵活,动作看起来也有些别扭。
“我觉得这个圆口低帮的好看,显得脚秀气。”她比较了一会,道。
春丽接过去,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太满意:“样子好老……哎算了,反正也没那么着急,我回头再去搜罗几个新鞋样来。”
她把鞋样放回去,拿起针线继续纳鞋底;“最近你和赵田亮怎么样了?他还在拿你的手说事?”
周兰低头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虽然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当时子弹贯穿了筋脉,如今即使伤好了,她的手也不复从前了。
现在,她的手只能捏住薄薄的纸,连筷子都拿不起,更遑论家务和弓箭,她再也拉不开弓了。
赵家人现在已经不催着她结婚了,赵田亮可能听多了闲言碎语,对她的态度也有了烦躁和嫌弃,不复之前的耐心体贴。
“好好的未婚妻变成这样,他有几句埋怨也正常。”周兰声音轻不可闻。
“正常什么正常,一出事就变脸,什么玩意!”春丽拿着针恨恨道。
“你说谁呢!”坡下不知何时上来一个人,穿着灰黑色的棉裤棉袄,留着板寸的头发,一双眼怒气冲冲,正是赵田亮。
春丽冷哼一声,把针线撂针线筐里:“谁不是玩意我就说谁!”
“你……你……你再说!”赵田亮气得直瞪眼。
春丽看也不看他,抱起针线筐子利落地站起身:“兰兰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大步流星地就出了小院,一个眼神都没给赵田亮。
赵田亮被扫了面子,气冲冲地走到周兰旁边:“什么人啊!以后这种朋友你少来往,天天的就会挑事!”
周兰没有应他的话,转而道:“走这么远的路,渴吗,我去给你倒碗水?”
赵田亮还真有点渴了:“行你去倒吧,以后别跟她再来往了啊。”
周兰起身去灶房,把碗放在桌子上,拔下暖瓶瓶塞,右手手背抵住碗,左手端着暖瓶倒水。
“哗”的一声,她的左手动作生疏,端起暖瓶后倒得有点猛,热水冲出碗沿一下子泼在了右手上。
“嘶……”她连忙缩手,定睛看去,虎口和手面已经红了一片。
“好了吗?”外面的赵田亮催促。
“好了!”她应答着,在身上擦了擦手,又往碗里续了半碗水,端着去了院里。
赵田亮把碗接过来,不由得皱眉:“怎么碗边都是水。”
周兰有些窘促:“刚才倒得有点急了。”
“你说你,能干成什么事。”赵田亮嫌弃地皱着眉,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水,“真是的,这水太烫了,你去拿水瓢倒凉一下。”
“哦。”周兰接过来,走到水缸边想拿水瓢,抬起右手才想起来,她的右手不能用了。
她一时有些楞。
“你怎么又呆住了。”后头赵田亮催促。
“哦……我去屋里给你倒凉,屋里有碗。”周兰回神,转身往屋里走,想着拿只碗放桌上,这样两只碗把水来回倒,很快就能晾凉了。
赵田亮却一把拦住她:“你怎么这么麻烦啊,这不是有水瓢吗,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
他一把从周兰手里夺过水碗,拿起水瓢,扬手把水倒进去,然后再扬起水瓢,把水倒回碗里,如此来来回回。
周兰退到一旁,忍不住有些恍神。
以后结了婚,就都是这样的日子了吗?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赵田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这么乱?”
周兰回神,摸了摸发顶,有些闪避地解释:“哦……我手上没力气,所以扎得有些松散。”
“你说说你,连个头发都扎不好,要你这个媳妇有什么用?跟娶了个残废似的!”
周兰脸色发白。
赵田亮这几次来说话都很不客气,但残废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用,不知道是从哪个朋友那里听多了风言风语。
赵田亮越说越气,咕咚咕咚喝完水,把水碗撂板凳上:“我告诉你,也就是我心眼好,还跟你在一起,换成我那些哥们,早就退婚了!”
“也不知道要你还能做什么,家务家务不行,头发也不会扎,你嫁到我们家是当大少奶奶的吗!”
“我说了那么多,你倒是有点反应啊,你怎么一天到晚的都那么迟钝啊,你……”赵田亮正说着,王润香端着一盆衣服从外面进来了,赵田亮猛地住了嘴,表情有点讪讪的,“婶……”
王润香瞥他一眼,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自顾自走到晾衣绳下,放下盆子晾衣服。
赵田亮尴尬地扶着凳子坐下,坐了没两秒又犹豫地站起来:“婶,我帮您晾吧。”
“您是贵客,就不劳驾您了。”王润香阴阳怪气了一声,直接喊女儿,“兰兰过来跟我晾衣裳,右手不能用了还有左手,别一天到晚的什么都不干,让人家骂你是残废。”
赵田亮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热。
他抓了抓衣摆,重新坐回板凳上,屁股挨着板凳,又觉得下面跟生了针一样,怎么坐都不自在。
过了会,他又重新站起来:“婶,天不早了,那我就先回了。”
“再坐会吧。”王润香假客气。
“不了,不坐了,我这就走了,您不用送了。”边说着,赵田亮就脚底生风地出了院子,活像后面有恶狗追他一样。
赵田亮一走,王润香撑着的那股气势顷刻就散了。
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语气疲倦而无奈:“你的手变成这样,到底是咱们理亏,赵田亮说两句就说两句吧,你别搭理他。”
周兰晾着衣裳,默默的没说话。
晚上父亲回来,吃过晚饭,周兰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道:“爹,娘,我想把赵田亮的亲事退了。”
这一次,她没有等来父母预想中的反对,他们只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沉默。
周兰把心里想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你们希望我过正常人的生活,希望我结婚生子,和别人一样。但现在赵田亮的态度,结了婚也很难有好日子。在别人家里,受他们白眼,受他们打骂,还要伺候一家老小,何必呢,我自己过都好过和赵家人一起过。”
王润香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你可要想好了,错过这个,以后很难再有比赵家更好的人家了。”
“我想好了。”她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想的更清楚。
“行,那就退吧。”周定山早就烦透赵田亮了。
王润香本来还有些犹豫,怕女儿找不到好人家,虽然赵家人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很轻慢了,赵田亮对女儿也十分不客气,但对他们的情况来说已经算是高攀了。
她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过年那会要是把兰兰和赵田亮的婚事定了就好了,哪至于现在这样,赵家人不上不下的吊着他们,态度分明那么恶劣,却又不说退亲,也不知道到底想怎么样。
现在看女儿和丈夫都这么坚决,王润香也不想那么多了。
“行,那就退!明天我就和你爹带着媒婆去三里沟!”这段时间她也是憋屈地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