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意没等多久,便被请上了东厢。
东厢布置典雅,与专门宴饮的豪华厢房区别甚大,看着像是曹掌柜独自小酌的地方、进门是一套做工考究的梨木桌,右边竖着半透明的锦鲤双面绣屏风,勾勒后面一道人影。
大概就是店小二所说的贵客。
醉仙居掌柜曹鹤年端坐桌案一旁,年过六旬,白发斑驳,仍然精神矍铄。
不等迟晚意问好,曹鹤年直奔主题,“十坛梨花酿,当真?”
“当真,”迟晚意摘下一直盖着她脸的油帽,“曹老可遣人随我去取,钱货两讫。”
“银钱不是问题,你如何保证剩下的梨花酿都是真品?”曹鹤年笑眯眯抚须,他这些年就是再谨慎,也还是上了不少骗子的当。
迟晚意喊来门外随伺的小厮,“劳烦替我拿一盆水和一方素帕来。”
小厮得了曹鹤年的眼色应许,麻利地把迟晚意所需物品呈上。
“或许您老已经听说了,今日德和酒庄陈家三少爷迎亲,娶的是梨花酒庄迟家女儿。”迟晚意一边解释,一边用素帕沾湿清水,把脸上擦干净。
“不错,但我听说迟家姑娘半路被贼人劫走了,还有风言风语说她是逃了。”曹鹤年说完,睁大眼看她把素帕扔回水盆,露出一张温婉清秀的脸,“你是?”
迟晚意朝他微微躬身,“晚辈迟晚意。”
曹鹤年沉吟不语,但眼中怀疑的神色已然消去一半,“小姑娘,不是我不信,这空口无凭,你可有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书或物证?”
迟晚意苦笑:“走得匆忙,不曾携带凭证。”
她目光落到案上用过一半的菜肴:“这样吧,我娘苏蔓珊是东晋城出名的酒匠,舌头和鼻子都灵光,喝酒猜酒曲与酒材配方的本事人尽皆知。”
“我既然自称是苏蔓珊的后人,理应传承了这本事。我们用醉仙居的招牌菜做试验。”
曹鹤年颇有兴致,唤人撤下残羹,重新摆上八道醉仙居的招牌菜。
迟晚意坐下,夹上一块米酒蒸鸡,“这道菜,明面上看得出的食材不说,我只论看不见的食谱配方,除了普通调味的油盐,还加入蚕豆和玉兰片提鲜,配的酒是江米酒。”
曹鹤年笑道:“说得不错,但迟姑娘若是亲近庖厨,这点小秘诀弄清楚也不算难。”
迟晚意要了一壶清水,仔细漱口后,继续品尝第二道菜:“黄酒焖鱼,调味提鲜用香菇枸杞、盐巴白糖,配的是灵犀路徐记的陈年黄酒。”
曹鹤年目露赞赏之色,但笑不语。
迟晚意继续,她每品尝一道菜,都会喝下一盏清水,额间渐渐冒出汗珠,但猜食材与配酒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语气也愈发笃定起来:
“花雕醉蟹,生姜冰糖、八角香叶、桂皮花椒、还有一点咸梅子,配陈顺记花雕酒。”
“酒蒸蛤蜊,生姜蒜瓣、油盐葱花,配剑南的烧春酒。”
“酒醉猴菇,鸡茸青瓜、鸡油黄豆、葱姜盐糖,配大宁路的陈年绍酒。”
曹鹤年从惊讶变为惊喜,他从厨师白手起家,对自己酒楼的食谱配方了如指掌。
迟晚意说的,除去个别菜肴漏了一两味香料,其余食材、配料与菜谱几乎是一字不差,而且最重要的是,迟晚意不仅尝出了菜肴烹饪用的是哪种酒,她还辨别出它们的出品酒家。这种功夫除了要求天生异常敏感的味觉嗅觉,还需要经年累月的品酒训练。
迟晚意连猜五道菜,唇色愈发青白,脸颊却透着病态的绯红。
她左手一直藏在桌底下,用力握拳,捏着那把开酒坛封口的刮刀,掌心潮湿,有明显痛感,但她已经分不清楚是汗还是血。
“曹掌柜若是不信,我还可继续。”她说罢就要去夹剩下的几道菜。
“我相信你,迟姑娘。”曹鹤年抬手阻止她,“只是……你这是闹哪出呢?”
迟晚意明白曹鹤年话里没点出的意思。
苏蔓珊病逝后,迟家酒匠模仿酿造的梨花酿质量跟不上,次年梨花酿完全停产。
梨花酒庄生意日渐萎靡,从清冷亏损到欠下巨大债务。这种危急存亡的节骨眼,她不应该跑来醉仙居卖酒,而应该安安分分当新嫁娘。
她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了。
迟晚意深吸一口气,再抬头目光变得坚定:“梨花酒庄是我娘的心血,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它重新开起来。曹老且说,这梨花酿,您是愿意买还是不买吧?”
曹鹤年捻了捻胡须:“酒当然买,但不是全部。今日设宴款待贵客,是我要把醉仙居盘出去了。方才试你,也是替接手的陆掌柜考虑,小姑娘莫怪。”
迟晚意茫然了一瞬,待意识到他说什么,手中木筷“啪嗒”掉落桌案。
曹鹤年安慰她道:“你别着急,且问问陆掌柜,剩下的梨花酿他愿不愿意收购?”
他话音刚落,锦鲤屏风后,缓步走出一道颀长身影。那人一身靛蓝色长衫,眉目清冷俊逸,令迟晚意很有几分眼熟。
半个时辰后,迟晚意踏出醉仙居,入夜已深,街道亮起花灯盏盏。
陆竞澜以醉仙居新掌柜的身份,与她约定好明日午时,带着五百两银票,四百五十两现银,在城西旧宅钱货两讫。之后的酒钱酒账,他再与曹鹤年细分。
这些银钱,不够梨花酒庄脱困,但足够让她在东晋城好好生活一段时间。
“陆掌柜留步。”迟晚意叫住了与她一同走出醉仙居,正要上马车的陆竞澜。
陆竞澜回头,花灯暖光勾勒脸侧,让清冷锐利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迟晚意正酝酿措辞,察觉他眉骨处有一道细微擦伤,在花灯映照下更清楚分明。
她无言以表,双手捧着另一坛完好无损的梨花酿,递到他面前,郑重欠身行礼。
陆竞澜向她露出疑惑的神色。
迟晚意认真道:“这坛梨花酿,感谢陆掌柜今日在制衣店为我解围,明日不必算钱。”
陆竞澜轻笑:“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
方才在醉仙居,他看出迟晚意不想多谈论逃婚的事情,并未提起与她的一面之缘,听到她要把另一坛梨花酿带走,以为只是谨慎起见,收到银钱才愿意交货。
陆竞澜没有推脱,吩咐马车旁守候的小厮前来收下这坛梨花酿。
迟晚意看他收了酒,一晚上解决了卖酒和报恩两件事,感到分外轻松,转身欲走。
“迟姑娘。”这次换陆竞澜忽然叫住她。
迟晚意回头,看见陆竞澜静默了一瞬,“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我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