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柴火巷的一间旧宅内。
迟晚意躺在勉强用茅草铺着的木板床上,虚弱地蜷缩着,背上冷汗涔涔。
她跑到苏氏旧宅门前已经接近虚脱,顾不得满屋灰尘与发霉的味道,裹着一身热汗的衣裙便寻了个地方躺下,合眼昏睡过去,却是半梦半醒,乱梦不断。
一时间,她梦见苏蔓珊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说她不懂酿酒,以后怎么自保。
一时间,她梦见陈立衡用力扼住她的颈脖,重复逼问她:“梨花酿的配方在哪里?”
她艰难地企图掰开他的手指,喉间泄出痛苦气音:“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苏蔓珊唯一后人,怎会不知?”陈立衡力度不减反增,目光冰冷,“若当真不知,对我就不剩什么用处了。我看那西域酒商对你有意思,你今夜去伺候他。”
“你……做梦”迟晚意摸索到身侧一个烛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他脑袋砸去。
最后一梦,她衣衫凌乱,形容枯槁地逃至映月桥边,还是被陈家人追上了。
残月清冷,河水深黑,她在挣扎推搡之间,意外翻身落水。迟晚意不谙水性,只觉得映月桥下是无所依凭的黑暗与失控,刺骨冰冷的河水透过皮肤,侵蚀她五脏六腑。
迟晚意从梦中惊醒,已经接近傍晚,窗外是稀薄日光。
她恍惚望见身上喜服,再次确定重生不是一场梦,正要站起却腿软发虚,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迟晚意躺在地上,手背覆着眼睛,悄无声息地抹去眼角一点湿意。
她侧头,不经意地看见木板床底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光。
是一个有金属锁扣的木箱。木箱被拖拽出来,扬起纷纷扬扬的尘埃,惹得她一阵剧烈咳嗽。迟晚意捂着口鼻,钻入床底摸索了一圈,没有找到钥匙。
这宅子是她娘苏蔓珊出嫁前的旧宅,已经有些年头了,木箱看着却要新一些,钥匙很可能就藏在这屋里的某处地方。正思索间,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有人在靠近,迟晚意警觉地抓起手边的扫帚,慢慢走向窗户。
那道身影似乎绕着窗外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门前。“笃笃——笃!笃笃——笃!”两长一短的敲门声,是她与丫鬟早霜约定的暗号。
迟晚意松一口气,打开门,望见早霜着急的脸。
她来不及开口,早霜抢先呜哇一声哭出来:“姑娘呜呜呜!我……”柴火巷里宅子小,左邻右里挨得紧,迟晚意把她拉进屋里来,“小点声。”
早霜闭了嘴,眼泪却落到她掌心,迟晚意叹气,慢慢替她擦拭。
她决定逃婚之时,便叮嘱早霜,如果还想待在迟府,就一口咬定她被贼人劫走,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想待在迟府,便趁着她爹发散迟府人去找她的时候,趁乱跑走。
夜幕降临,屋里彻底黑了下来。
早霜用火折子点燃了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半根残烛,环顾了一圈堪称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旧宅,“姑娘,这儿什么都没有,咱真的要住这里吗?夜晚有没有老鼠啊?”
“拿着烛台,过来搭把手。”
迟晚意没有回答,从屋外找到一把生锈铁铲,借着昏暗烛光,走到小院里的那棵梨树下,“一二三……七”,向东走到第七步停下来,开始用铁铲挖掘地上泥土。
“姑娘,你这是干嘛呀?”
“挖、嫁、妆。”
迟晚意一字一顿,苏蔓珊病逝前,曾经告诉她这宅子与底下酒窖都是留给她的嫁妆,但嘱咐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爹迟修勤。她重生前嫁给陈立衡,不是情投意合,而是形势所迫,自然也从来没想过动用这笔物产。
迟晚意心下着急,奈何手脚虚软,没挥动几下铁铲就头晕得厉害。
早霜找了个簸箕把烛台架好,从灶台摸了把生锈菜刀来帮忙,两人接连努力下,泥土地面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板形状。
迟晚意摸索到把手,二人合力拉开木板,露出底下埋藏的窖坑,整整齐齐码了十坛酒。窖坑四壁用石砖砌成,酒坛周围铺满细沙,她伸手摸索,尚算干燥,理应没有变质。
早霜吃惊地瞪大眼:“这些酒难道是……”
迟晚意点头:“梨花酿。”
苏蔓珊病逝后的第二年,梨花酿这款酒便彻底停产了。
放眼整个东晋城,正版梨花酿越来越稀少,转售价格比原来翻了不止十倍。
迟晚意打起精神,搬出两坛梨花酿,“早霜,身上还有银钱吗?给我一点。”
早霜掏出一个绣花荷包,听见迟晚意嘱咐:“你把剩下的酒坛都搬出来,放到屋里通风处,等我回来。”她临出门又不放心,“若我今夜没回,你等风声过了,偷偷去城北徐家,诗情与我情同姐妹,会照拂你的。”
迟晚意说罢,把两坛梨花酿叠放着抱在怀里,朝着城东醉仙居走去。
东晋城新旧酒家遍地开花,城东最为密集。
醉仙居算不上其中最大规模,菜式最繁多的,但凭特色,在东晋城经营多年,金字招牌年年不倒。招牌菜紧扣一个醉字,米酒蒸鸡、花雕醉蟹、黄酒焖螺、醉三鲜……应有尽有。不难猜想,醉仙居老板是好酒之人。
临近傍晚,醉仙居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店小二忙得脚底冒火,看见一个身材清瘦的灰衣货郎,麻黄油帽宽得要压住他半个脑袋,正挑着扁担抬脚往大堂走,连忙叫住了他。
“哎哎,小兄弟,要送货走后堂,别站在这儿。”
卖货郎抬头,宽大帽檐下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仿佛刚从灶底偷柴,左右脸颊都是黑漆漆的灶灰,唯独一双眼睛甚是清亮。
“我不是来送货的,你们曹掌柜可在?”声音柔和清朗,属于少年人的雌雄莫辨。
店小二愣了愣,看了一眼楼上,“今日醉仙居有贵客,掌柜在雅间陪着呢。”
迟晚意皱眉,什么时候这东晋城的贵客满街跑,一块牌匾掉下来能砸到十个八个。
“那店里现在谁管事?”
“我们账簿先生,在沽酒台。”
迟晚意看向店小二指的方向,一位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在案后记账。
他身侧是一堵整墙高的酒架,整齐摆放着上百坛酒,用红底金字的印花小笺写着名字,都是在东晋城乃至全国叫得上号的名酒。
最中央位置的那坛,写着“醉清秋”,左边是“秋露白”,右边是“梨花酿”。
迟晚意:“账簿先生,我有要事找曹掌柜商谈,烦请通报一下。”
账簿先生头也不抬,还在噼里啪啦打算盘,“什么事?”
迟晚意:“我有梨花酿要卖,十坛。”
“喔?”他抬头瞭她一眼又飞快低下去,专心致志记账。
醉仙居的掌柜曹鹤年嗜酒,梨花酿停产后,一直出重金收购市面剩余的梨花酿。三年收购至今,一百坛里九十九坛是假货,剩下一坛是梨花酿勾兑新酒的仿制品。
账簿先生不想理会这年轻古怪的货郎,“你且等着吧,掌柜忙完就下来。”
迟晚意等不及了,她弯腰从扁担里捧出一坛酒:“你们现在收购梨花酿什么价?”
账簿先生仍然埋在核对:“一樽十两,一坛百两。”
“老酒拆封会跑酒走气,这坛算我贱卖,对折即可。”
说罢不等他反应,迟晚意把梨花酿重重压在账本上,用窖坑里找到的小刺刀,划开了层层密封的蜡纸。
“你这人怎么……”账簿先生的后半句话像徒然被一只手握住。
迟晚意只是轻轻晃动坛身,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便扑鼻而来,伴随着秋月梨的芬芳若有似无,清新浅淡,却萦绕不散,勾得经过的食客频频回头。
账簿先生终于正眼看了迟晚意,小心翼翼抱起酒坛,“你且等我去通报。”
迟晚意在沽酒台等候,发现账簿先生方才在核对的是一张进货清单。